次日百官休沐,直院随休一天。
上午,青头领着两个健仆赶车到了传舍,将絮雨接去永宁坊。
他盼望搬来此地不是一日两日了,此前没这希望不说,还因逞得一时口快,担心要被赶往裴公处,不想须臾间,转运又到来了。
就在昨夜下半夜,郎君自外归来,也不知怎的,突然就说要搬家,不但如此,还是和那叶小郎君一起搬,喜得他憧憬将来,整个后半夜都没睡好觉。五更坊门刚刚开,天还青黑青黑的,他就起了身,恨不能立刻就将主人赶出门,好方便他卷拢铺盖搬过去。
这处宅院位置在坊内的西南角,进出方便,也避开了十字街的喧闹。还在路上,青头便已将这新居所的前世今生都向她说了个遍。
此处是裴家从前在京中的旧宅,裴郎君出生和长大的地方。裴家生变后,这一二十年间,此宅也几经易主,到了上一任,主人是个宗室里的旧王。据青头描述,那旧王生活奢侈,一顿饭动辄花费万钱,根本不算什么。他在家中特意养了数百高矮胖瘦相差无几的貌美婢女,不做别事,专门用于擎灯。每每摆宴待客,便叫这数百婢女代替烛架手执灯台照明客堂,名曰“灯婢”。冬天风冷,挑许多肥胖婢妾在他四周围拢成圈替他挡风,此为“肉阵”。苦手冰寒,就叫妙妓先行烤火,烤到热烘烘的,他再将手搁入胸内取暖,这叫“暖袋”。骄奢淫逸,至此地步。年前遭人告发,说他不满赋闲无权,趁着朝廷和西蕃打仗的机会,竟私下联系上了从前景升太子的后嗣,联通另一位在京外任刺史的修王意图谋乱。乱还没做成,就被圣人赐死,所有资财抄家充公,此宅便也再次归于无主,空置至今。
青头谈及这些,鄙夷之余,难免也暗存几分艳羡。
他年纪尚小,未曾开荤,不知个中的销|魂与美妙,对灯婢、肉阵、暖袋之属没有兴趣,一大早来收拾地方时,虽然忙得人如陀螺转,觑空还是暗暗背着人匆匆东翻西找过一回了,希望能找到些从前抄家过后漏下的宝物。
可惜屋宅大是大,也被那作了死鬼的旧王翻建得东一座楼,西一处阁,入内像在走迷宫,但别说金银财宝了,竟连个烂铜钱也不曾翻找到,实在叫他大失所望。
此刻他领絮雨穿庭过院,绕过道道曲廊,最后进入一早收拾出来供她住的那名为紫明院的所在时,他在心里已经开始担忧起主人往后该如何负担这一座大宅的供养了。
裴郎君生活简素,身无余财,俸禄加起来还没贺阿姆的私房多。
他全身上下最值钱的,就是官家发的一条用来配官袍的金腰带。听说要是丢了,便须自己花钱补。故青头此前收拾时,总是特别留意,就怕万一不见了要花钱。此刻他陪叶小郎君来,再看一遍走过的这蜂房水涡似的到处都要费钱的宅,觉得终于也明白了,郎君此前为何不愿搬来住。
絮雨停步院中,观看四周。
这地是郎君选的。天没亮他就亲自来过一趟了,看过周围,还吩咐带来的几名卫士将植在院墙外的用作添景的几株看起来至少长了十数年的大香木和开得正当景的一片紫藤树砍倒。此刻望眼,入目只剩几围秃院墙。
实话说,虽然新家如今到处都是荒园和败景,但雕梁画栋的底子在。待青头费些功夫拾掇出来,比这院落好的地方多得是。此院虽然地处中心,视线开阔,但实在不是可供怡情的闺居地。
小郎君虽叫小郎君,毕竟是女郎,不住那些景物玲珑地,安排来了这里,青头不禁疑心郎君是为省钱,如此便可少些添置。见她环顾四面,忙替主人遮掩:“此院日光充足,风和气清,名字更是好,紫明院,可不正是贵客入住,紫气东来明光照?今日才到,未免乱了些,小郎君暂且委屈下,慢慢等我收拾好,定叫小郎君你住得称心如意!”
絮雨笑着道了费心,步入屋中,动手照着自己心意布置起了画案,同来的胡人阿姆则忙着粘换几面新窗纱。
忙碌间,青头领着一名宫监来,是曹宦的一名手下,说奉命叫她去宁王的曲江池别苑作画。
皇家每逢宫宴或是游猎、出行等活动,常会带着画师同行,用画作的方式来记录各种情景,此为惯例,也是宫廷画师的职责之一。
絮雨知裴萧元今日便是往曲江池赴宴去了,却不知何故,竟突然也召自己去。只能停罢手中事,带上画具,骑马随着宦官出了门。
曲江池位于长安的东南郊,周围山水相依,湖池广袤。每到春夏之交,景色怡人,不但是长安民众常去的踏青之地,周围也布有许多皇家与达官贵人的园苑。
出城将到宁王别苑,经过一片湖畔地,絮雨忽然看见裴萧元骑马出来了,两边相向遇在半道。同行的宫监急忙下马去迎,他坐在马上,道是奉了宁王的命,出来看下画师到了没。
今日宁王在此设下归京宴,高朋满座,来的既有和他交好的官员和长安名士,也有各家这些年新出来的少年后辈。圣人也特命太乐署官员自教坊和梨园中择乐舞伶伎以及百戏子弟到来为宴席演舞助兴。正设帷宴乐,宾主尽欢,又想到还少一画师画下此景,未免遗憾,便问今日奉命来此服侍的曹宦,可叫宫中何人前来作画。
曹宦推荐叶絮雨,称此人虽才入画院投方山尽的门下不久,画技却是不俗,那方山尽的身体总是好不起来,可召此子前来作画。宁王欣然应允,于是有了絮雨这趟应召。
宫监看出裴萧元和这画师相识,识趣地先行去了。
裴萧元向着絮雨微微颔首,便即转马,缓缓前行。
絮雨会意,催马追上了他。
二人松开马缰,并肩走马在湖畔,向着别苑大门而去。
裴萧元先向她解释今日召她来此作画的缘由,低声用歉疚的语气道:“公主贵为天女,却要来此侍画,委屈公主。”
“我以画师身份入宫,受召作画,便是本分,谈不上委屈。往后勿再说这样的话了。”
“还有……”
絮雨请求着他:“裴郎君从前如何呼我,往后请也一样。勿再唤我公主。”
他微微转面,看她一眼,再次说话,虽然语气依然恭敬,但果然改了口。
“昨夜送你回去后,陛下召我入宫,问平康坊拿人的事——”
絮雨心咯噔一下,立刻转面,紧张地看他:“我阿耶知道你放走了人?他是要治你的罪?”
“不不,你放心。陛下可能猜到我前夜缉拿的人是李延,但并无证据,或是对我也不放心,将我叫去,恐吓试探几句,敲打了一番而已。”
絮雨闻言,这才松了一口气,又觉很是过意不去:“全是我的不好,叫你在我阿耶面前难做。”
“无妨。”裴萧元展眉一笑。
“我特意出来迎你,是另有一事。如你所知,先前找到你后,我也不想叫人都知道你我认识,免得给你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但如今看来,事与愿违,恐怕是瞒不住了。昨夜连陛下也问起我此前找你的事。况且你搬来后,也不可能不叫人看见。因而我有一事,想先求得你的准许。”
“在你回宫恢复身份之前,若是有人问起,便说你是我的故人之子。如此,我留你住在永宁宅,也是顺理成章。”
“好。”絮雨点头。
裴萧元又道:“实不相瞒,我在京中有不少仇敌,皆为位高权重之人。与我走得太近,你又不愿立刻回宫,我怕对你也会不利。你要有所准备。”
絮雨莞尔。
“裴郎君你都不怕受我连累,我会怕受你连累不成?真若说连累,此话也应是我讲给你才是。”
因二人的叙话,各自跨下坐骑也缓缓地停蹄,最后一道立定,低头贪食起了路边草丛中的嫩苜蓿。在窸窸窣窣的草叶破碎的声中,若有随着草汁喷溅而散的清香缓缓地萦绕二人,四面扩散开来。
而在他们的近畔,那连绵的岸陂上芳草如茵,到处正开着白紫相间的星星野花,微风吹过,岸边的一片水面波光涌动,点点耀跃的金光,倒映在了她的笑眸里。
裴萧元静默地望着这一切,忽然想起此前他几度欲寻她解释而不得的那一件事,迟疑间,终于说出了口:“青头那厮向来口无遮拦,又爱大惊小怪胡说八道。他若是和你说甚我寻你如何如何辛苦,你勿相信。”
“不过是我应尽的职责罢了。况且也不辛苦。”
他说完,还特意补了如此一句。
絮雨看他一眼,他的表情庄严。
她抿了抿唇,并未应答。
裴萧元看在眼中,却不知她如此的反应到底是何想法,未免在心中暗暗猜度起来,神色却显得愈是庄严了起来。片刻后,终于听到她开口了。
“我也有话想寻你说。不知你此前是否在夜半时分去过慈恩寺?”
裴萧元心口一跳,不知她意图为何,未免犹疑,还在斟酌要不要承认自己曾经去过,听她已是接着说道:“若有,也不管你看到什么,我告诉你,全是宇文家子胡搅蛮缠,故意为之。我和他无任何的干系。”
裴萧元不期她竟主动和自己开口说这个事。然而她的解释非但没有令他消去心中块垒,反而更添几分疑虑。
他甚至极想借机追问,她从前到底和宇文峙是如何相识的。
看那一夜二人相处的样子,就算是宇文峙故意做给他看的,也能瞧出他们之间很是熟悉,不知从前到底相交到了怎样的地步。
然而这岂是他的身份能贸然开口相问的?沉默间,忽然又想到宇文家的儿子竟是第一个知晓她女儿身的人,心情登时愈发不好了。
此时对面跑来几匹马,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
对面骑马来了两名少女。一个浓眉大眼,黄衫紫裙,一个面容娇艳,一身红衣。二人骑术精湛,驾着各自的枣红骝和白玉骃,风一般并肩驰在湖畔的道上。
骏马玉槽金辔,雕鞍锦障,湖水色若翡翠,镜映倩影,风中二少女的披帔和裙带在马背上卷舞,笑声飞扬,直如美景扑面,叫人赏心悦目。
在她们的后面,还跟了个年纪看去稍小些的瘦弱少年,骑在一匹和他相比显得过于高大的银丝青骢马上,骑术更不如二少女精熟。眼看落后,他显得有些急,偏偏跨下青骢不服驱策,走走停停。本就不快,如此一来,更被前方少女远远地丢在了后。
二少女觉察,停在道旁等他。红衣女一面催促,一面嘲笑少年被畜生欺负,笑得人前仰后合,险些掉下马来。
黄衫少女皱眉看着少年,不停发着各种指令,少年未免手忙脚乱,少女不耐烦了,调转马头回到少年身畔,抽鞭催促青骢。
“给我走快些!”
“阿弟你胆子这么小,人又笨,还想跟着我们学骑马?”
青骢哕哕两声,驮着少年奔走起来。
红衣女鼓掌欢呼:“十郎会骑马了!十郎会骑马了!”
黄衫少女哈哈大笑,显是对自己方才出手的效果感到很是得意。
但接着,二少女发现不妙。
青骢性情暴烈,吃痛后脾气发作,一边跑,一边想将背上之人甩下来。少年的骑术生涩,平衡却还不错,起初虽然人被青骢颠得东倒西歪,两腿仍能紧紧夹住马腹,没有立刻被甩下马背。待青骢性起,越跑越快,转眼超越红衣少女,向着前方狂奔,少年也终于支撑不住,在青骢的又一次奋跃之中,从马背上侧翻下来,一脚却误套穿入马镫的镫环里,顿时勾住。
在二少女的惊呼声中,他用双手攥住缰绳和马鞍,才终于勉强将自己挂在了青骢的身侧,但随马匹狂奔前行,晃晃荡荡,看起来随时就要落地。
一旦他的手坚持不住松脱,脚又无法脱离马镫,那将头面着地,变成被马拖行的情状。
此时后面也赶上来了了七八个随行模样的人,见状大惊失色,催马奋力追赶。
这少年便是宁王嫡孙新安王李诲,那两个少女,红衣者长公主之女,丹阳郡主卢文君,黄衣并催马前行者,是李诲的姐姐,虞城郡主李婉婉。
原来李诲因是遗腹子的缘故,自小受到寡母薛娘子的管束,不但不许习武,连骑马也不准快跑。
小时候还好,如今他渐渐长大,周边莫说同龄少年,连他的姐姐都能随心所欲,想做甚就做甚,打马球都是个中的好手,惟他只能终日抱读诗书,心中未免失落,更暗自渴望自己也能驾乘骏马飞般驰骋。
平常他是没有机会的,今日他的祖父宁王在此设宴,将他带了过来。终于脱离薛娘子的束缚,又听到他的姐姐答应教他骑马,欢喜无比,于是叫上和他姐姐交好的卢文君,打算出来沿着湖畔玩耍。
方才选马的时候,他本想骑自己的坐骑,那是薛娘子亲自为他定的马,脾气温顺,听从号令,却被卢文君嘲笑了一番,说他没有男儿气概,连个小娘子都不如,登时被激得双颊通红,牵出马厩里那一头最为雄壮的青骢大马,人就这样设计甩开随从,偷偷跑了出来,却没想到他的阿姐也是靠不住的,竟发生了这样的意外。
此时李婉婉、卢文君和随行皆已在全力追赶,当中几名护卫终于靠近了些,试图拦截青骢,非但无果,反而惹得青骢愈发狂怒,直接便冲下道路,向着另侧的一片野地狂奔而去。
随从不敢射马,唯恐误伤新安王,更怕青骢中箭倒地连带压到人,只能紧紧跟随伺机而动。
絮雨早也认出了这少年,便是那日她在簪星观外遇到的李诲。
论起辈分,她还是他姑母。眼见他被发怒的大马带着冲下道路,越跑越远,他人就吊在马腹一侧,甩得如同风筝似的飞起来了,不禁心惊肉跳,下意识扭身奔向自己的马,抓住马缰,正待上马追去,腕被一只有力的手给握住了。
她转头。
裴萧元阻止,吩咐她勿动。她还没反应过来,见他跃身飞上他的马,纵马追了上去。
李诲双目紧闭,死死地攥住马缰,努力不让自己在剧烈的晃动中被甩下去。
耳边风声呼呼,他只觉力气越来越乏,手指酸痛,渐渐地,那救命的马缰也因他手心出的汗而变得越来越滑。
更糟糕的是,青骢若也知他快坚持不住,蓄意晃荡得更是厉害,一副不将他甩下去誓不罢休的态势。
李诲手中握的马缰又滑出去了一段。
他知自己就要抓不住了,今日或将丧命于此,绝望之时,身后忽然隐隐传来一阵马蹄的疾驰之声,有人仿佛追了上来。
他勉强睁目,在颠簸中扭头望去,发现果然追上一骑。又听那人迎风高呼一声“新安王抓紧!”,精神一阵,再次咬牙发力,艰难地稳住自己。
那人很快纵马赶到,在双马并头前行之际,足蹬马镫,借着反力,一个纵身,人腾身飞起,跃到青骢背上,坐定后,俯身,一把攥住了李诲的臂,将李诲拉上马背。
接着,他猛拽青骢缰绳,强行勒马,迫它停蹄。
青骢岂肯如此轻易受制,嘶鸣一声,抬起前蹄,马头高高扬起,腾空直立,欲令背上之人滑坠下去。
裴萧元怒斥一声畜生,双腿夹紧马腹,一手控缰稳住身形,另手自腰间蹀躞带上摸出一柄小便刀,倒旋过来,以刀柄凶猛捶击马腹。
只几下,跨下青骢便吃不住痛,惨嘶一声,慌忙收势四蹄落地。
待青骢驯服,老老实实停了下来,裴萧元收刀下马,将还趴在马背上的李诲也提了下来,放在地上。
李诲此时惊魂未定,白着一张脸,蔫蔫睁眼,看到方才那救了自己的人就蹲在身边,低头看来,问他有无受伤。
此时几名护卫赶到,见状如释重负。
他们都是李诲和李婉婉、卢文君等人的随从。今日新安王若有闪失,他们必将难逃罪责。当中自然有人认得裴萧元,急忙下马,纷纷拜谢。
地上的李诲还在发呆,忽然听到裴萧元的名字,眼里蓦放光芒,精神一下回来,人从地上一骨碌翻身爬了起来。
“你便是年前曾在西境立下过战功的那位裴骑尉?”
裴萧元见李诲无事,他的随卫也来了,正待离去,衣袖被拽住,转头见李诲睁大眼睛看着自己,神色显得颇为激动,便笑了笑,看一眼青骢,道:“马有灵性。遇上这等烈马,你便是再怕,也不可叫它瞧出你的心思。须比它更狠,叫它记痛,它才肯驯服,听你指令。”
李诲双眸闪闪发亮:“我记住了。我再试试!”
此时道上又匆匆赶来了许多人,原是宁王方才听到孙儿遇险的消息,焦心不已,中断筵席自己也亲自骑马追来,此刻看到孙儿已被裴萧元救下,安然无恙,感激不已,下马,连份位也顾不得了,走上来便紧紧地挽住他的手。
“果然是裴家出来的儿郎子!你救了我的孙儿,我定要好好地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