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叶城里民怨沸腾,馆舍之外喊杀震天。
巫女已经悄然溜走没了踪迹,萧珪自己动手煮了一瓮茶。然后他就坐在馆舍院子里面的大树下,一边饮茶,一边倾听来自突骑施汗国的万民怒吼。
从清晨,到傍晚。
小小的馆舍奇迹般的,没有被狂野的浪潮淹没。但却有一个人从碎叶城外踏浪而来,如风带火的闯进了汗廷之内。
此时,苏禄可汗正在举行一场小型的宴会。这位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只把尔微特勒一人给惊到了。
“老师?!”他惊呼了一声。
来者,正是莫贺达干。
苏禄可汗和在场的其他人,都把目光转到了莫贺达干的身上。他们非但没有半点惊讶,反而都是这样一种表情——你总算来了,我们等你很久了!
莫贺达干依礼参拜了苏禄可汗之后,开门见山的说道:“可汗,碎叶城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苏禄可汗平静的说道:“莫贺达干,本该率军前去收复弓月城的。现在中途折返专为此事而来,又何必多此一问呢?”
可汗的态度明显有些冷漠,莫贺达干将眼神转到了旁边,死死盯着一个手握琉璃酒杯的黑瘦男子,沉声道:“可汗,牙帐发生这样的暴乱,必有奸人作祟、从中挑唆。其目的是想让汗国与唐朝结下死仇、重燃战火。臣请可汗尽快疏散百姓、平息民乱,并且彻查暗中作乱之人!”
黑瘦男子不急不忙的放下了琉璃坏,说道:“莫贺达干向可汗奏事,为何要死死的盯着我呢?”
莫贺达干闷哼了一声,“都摩度,你心里自然清楚!”
都摩度呵呵一笑,站起身来走到堂中,先对苏禄可汗施了一礼,
然后转过身来对着莫贺达干,说道:“英明神武的莫贺达干,你一向判事如神。但这一回,你还真是弄错了。煽动碎叶百姓作乱的这件事情,不是我干的。”
莫贺达干冷冷一笑,“如果你肯当众承认,那你就不是我们认识的那个都摩度了。”
都摩度满不在乎的咧嘴一笑,然后说道:“莫贺达干,有件事情我得提醒你一下。你进城的时候是否注意到了,碎叶城中的百姓子民,比起以往,多了许多?”
莫贺达干皱了皱眉,说道:“盖嘉运和王正见的军队已经全数撤回龟兹,汗国与唐朝即将达成停战。既无战事,我麾下十万大军当中,除了少数兵马随我前去收复弓月城外,其他大部分兵员都已就地解散、谴返原帐。有些军士想在碎叶里内做些逗留,那也十分正常。”
都摩度立刻嗤之以鼻,“上万人一同涌进碎叶城中,还是正常吗?”
莫贺达干沉声道:“那还不是因为,有人居心叵测、暗中怂恿?”
“你说得没错!”都摩度立刻反击道,“的确是有人在暗中怂恿这些军士,叫他们一起进城,来为他们惨死在于阗的亲人鸣冤报仇!——但是这个人,不是我!”
莫贺达干飞快的瞟了一眼苏禄可汗。他就像是一头老掉了牙的雄狮,懒懒的趴在他的王座之上,昏昏欲睡的看着他手下最重要的两位臣子当众争吵,一点想要干涉的意思都没有。
这个坐壁上观的态度,已经不能再明显了。
莫贺达干沉闷的深呼吸了一口,说道:“都摩度,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你可以当众一刀杀了我,但你不该策划碎叶城中的百姓暴乱。这会害了汗国,
甚至会把汗国推向,万劫不复的毁灭之境!”
都摩度突然抬手一指莫贺达干,大声喝道:“你在胡说什么!!”
莫贺达干一把将他的手打开,沉声喝道:“倘若现在杀了萧珪,唐朝必然为他复仇。就算他们不起倾国之兵共同杀来,光是安西、北庭两大都护府再加上唐朝在西域所有蕃属国的兵力,你都摩度,能够招架得住吗?”
都摩度闷哼了一声,“汗国与唐朝早已仇怨深结,没有和解之可能。在他们复仇之前,我们先要为惨死在于阗的三万同胞,报仇血恨!”
莫贺达干说道:“汗国三万勇士惨死于阗,此仇不共戴天。但这个仇,我们应该到战场上去报。用阴谋诡计来加以残害,这是懦夫的行为!这不是狼神的子民、汗国的勇士该做的事情!”
“迂腐!”都摩度大声说道,“莫贺达干,你是不是和唐人在一起搅和得太深了,便学会了他们一样的迂腐?!”
莫贺达干又看了一眼苏禄可汗。他仍是面无表情,坐壁上观。
莫贺达干深呼吸了一口调整情绪,然后尽量平静的说道:“都摩度,我不想与你争辩。总之,民乱必须尽快平息。萧珪,绝对不能死在碎叶城中!”
都摩度的脸上浮现出了古怪的笑意,“莫贺达干,我早就说过了,这件事情不是我干的。要想平息这场民乱……用中原人的话来说,解铃还须系铃人。”
莫贺达干皱起了眉头,“不是你,还能是谁?”
都摩度脸上的笑意更浓了,“莫贺达干,很想知道吗?——不如你猜一猜。假如你猜中了,我就立刻把他叫到这里来!”
莫贺达干的眉头皱得更紧,“贺敏
如——你把他叫来吧!”
都摩度摇头,“错了,再猜。你还有两次机会。”
莫贺达干有点愠恼,说道:“无非就是你暗中委派的党羽之一,我如何能够猜中?”
都摩度再次摇头,“你又错了。那个人不是我的朋友,从来都不是。你还有最后一次机会。”
莫贺达干神情微变,下意识的把眼神,投向了苏禄可汗。
自打从莫贺达干步入汗廷之后,一直片言未发的苏禄可汗终于说话了:“来人,把他叫来。”
侍从应了喏,走到厅外去叫人。
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厅堂大门的入口处。莫贺达干的表情,前所未有的凝重。
在众人的凝视之下,一个戴着皮兜、穿着皮甲、挂着披风做武将打扮的精壮男子,慢慢的走进了厅堂。
“咄悉泥侔斤!”厅堂之内,响起了一片哗然之声。
汗国之内人尽皆知,咄悉泥俟斤是莫贺达干的生死之交与铁竿心腹。二人从小一起长大,不是兄弟胜似兄弟。
——居然是他!
——怎会是他?!
尔微特勒简直惊呆了。莫贺达干的表情,已经完全凝固。
咄悉泥俟斤从莫贺达干的身边走过,没有停留也没有打招呼。他径直走到了苏禄可汗的身前,施礼参拜。
莫贺达干看着熟悉又陌生的咄悉泥俟斤,脸色紧绷,一句话也没说。
都摩度走到了咄悉泥俟斤的身边,侧眼看着莫贺达干,当众大声问道:“咄悉泥俟斤,你为何要带领那些本该返回原帐的士兵入城,并策动他们在碎叶城中作乱?”
咄悉泥俟斤背对着莫贺达干,沉声说道:“我不是要作乱,我是要报仇!——我有两个兄弟、一个儿子、两
个侄子死在了于阗!我必须杀了萧珪,给他们报仇。否则我没脸回家,去见他们的亲人!”
都摩度问道:“那么其他的士兵呢?莫非他们全都是,萧珪的仇人?”
“没错!”咄悉泥俟斤大声吼道,“当初萧珪还在军营的时候,我们就已经想要动手了!但莫贺达干一心护着萧珪,我们又全都敬重莫贺达干,就一直忍着没有动手。”
都摩度说道:“莫贺达干,你都听到了?”
莫贺达干双眼微眯的盯着咄悉泥俟斤,没有说话。
都摩度胡须微扬暗自一笑,再又问道:“咄悉泥俟斤,刚才莫贺达干已经说了,萧珪之仇不天戴天。但这个仇,我们只能到战场上去报。你如何看?”
咄悉泥俟斤猛然转过身来,瞪大双眼盯着莫贺达干,大声吼道:“那就不要和唐朝和谈!继续打!——汗国男儿,从不惧战!”
莫贺达干的脸色已然变作一片铁青,沉声喝道:“咄悉泥,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咄悉泥俟斤大声回吼道,“当萧珪第一脚踏入汗国领土的时候,他就已经该死了!还有盖嘉运手下的两万多人马,他们也早就该死了!”
莫贺达干把牙齿,咬得骨骨作响。
咄悉泥俟斤长长的叹息了一声,说道:“莫贺达干,你曾经是草原月光之下最耀眼的狼神之子,是我们最为敬佩的智者与勇士,所有的突骑施男儿都以战死在你的麾下为荣。但是现在,你老了。你不仅老了,你还主动丢弃了狼神赐与你的热血与獠牙,捡起了唐人的虚伪和妇人之仁……所以我们一致决定,听从心中狼神的呼唤,离你而去。从此,不再追随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