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珪再一次见到了拨换城,但只是匆匆一瞥。从这里开始安西军转道向北,目标直指突骑施汗国的牙帐,碎叶城。
其实,碎叶曾经也是大唐的城池。它始建于半个世纪以前的高宗年间,是大唐在西域设置的最偏远的一座重要城镇,同时它也是丝绸之路上的一座重要枢纽城市。
那时,碎叶城与龟兹、疏勒、于阗一同列为“安西四镇”。
在十多年前的大唐开元七年,突骑施汗国的苏禄可汗向李隆基提出请求,想要移居碎叶城中。出于多方考虑,李隆基答应了苏禄可汗的要求。从此,碎叶城就成为了突骑施汗的牙帐。而物产丰富、有西域江南之称的焉耆填,便就补了碎叶城的空缺,成为新的安西四镇之一。
由于碎叶城脱离大唐的时间还不算太长,安西军中的一些老兵对这个地方还比较的熟悉,王正见就是其中的一位。
虽然王正见的年龄还不到四十岁,但他从军已有二十年。他和来曜一样都是从最低层的小卒开始做起,一步一步的成长为安西军的顶梁大将。真就应了那一句老话,“宰相起于州郡,猛将发于卒伍”。
萧珪一向都很敬重来曜和王正见这样的人。一个男人能把自己一生中最好的年华全都奉献给了军旅,并且实打实的每天都在保家卫国、抗击外敌,这种人是很了不起的。
萧珪确信自己做不到这一点,因为这种责任与压力全都十分重大的生活,离他想要的轻松自在实在太过遥远。但如果世上没有了来曜和王正见这种人
,那谁也别想逍遥自在。
过了拨换城以后,萧珪就骑上了战马,像一个真正的统帅那样走在了队伍的前头。王正见走在他的旁边,时不时的打量他一眼,似乎对他有些好奇。
萧珪主动问道:“王将军,可有话说?”
王正见连忙一本正经的答道:“回萧御史,末将没有话说。”
萧珪笑了一笑,“王将军不必如此拘谨。行军途中难免枯燥,你我闲聊一番也可解乏。王将军是不是有什么问题,想要问我?”
王正见这才说道:“其实不止末将一人。军中是有许多将士,都对某些传闻充满好奇。不知萧御史可否屈尊,为我们解惑一二?”
萧珪轻松的说道:“想问什么,你就直说吧!”
王正见叉手一拜,说道:“我等听闻,萧御史在于阗城下,用九文钱送走了吐蕃大将桑布顿珠和他麾下的三万大军。不知,此一传闻是真是假?”
“真的。”萧珪笑着回头指了指驾车的严文胜,说道,“那九文钱的来路可不简单,我临时找人借的。它可是一个可怜男人的全部家当。要想知道这个男人事后有何感想,王将军可以直接去问他。”
王正见和周边的将士听到,全都笑了起来。
严文胜颇为无奈的说道:“先生,你们聊天便就聊天,为何一定要调侃于我呢?”
“这可不是调侃,而是赞扬。”萧珪笑道,“你献出的那一笔家当,可是立下了不世奇功。”
众人又笑。
王正见好奇道:“萧御史,桑布顿珠号称昆仑屠夫,是为吐蕃的一员猛
将。他怎么就在听了萧御史的一番话后,便就心甘情愿的拿着九文钱,乖乖的退兵了呢?如此儿戏,岂是大将所为?这未免也太过玄乎了吧!”
“不玄乎。”萧珪说道,“其实,真正让他退兵的不是我的那一番话,也不是九文钱大家当。而是……一个字,势!”
“势?!”王正见更加不解,更加好奇。
萧珪点头微笑,说道:“小勃律国陷落之后,大唐尽起河西、陇右、剑南三道之雄兵,列阵陈于吐蕃边境。那吐蕃的赞普和大小臣工,还能坐得住吗?”
王正见想了一想,说道:“话虽如此,但据实而论,我们大唐应该是不大可能,真的挥军杀上高原吧?末将窃以为,三大节度一同起兵,更多的只能起到一个震摄作用。”
萧珪说道:“王将军说得没错,三大节度一同起兵,的确是以震摄为主。吐蕃君臣,肯定也会明白这一道理。但是谋国之人不可抱以侥幸之心。哪怕只是万中之一的机会,大唐真的打上了高原呢?这个后果,吐蕃承受得起吗?”
王正见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这么说,吐蕃的赞普其实已经下令,勒令桑布顿珠撤兵了?萧御史早就猜中了这一层,于是才有了九文退敌的这一幕?”
萧珪点了点头,“大体不错。”
王正见叹息了一声,“这其中的道道,可是太深了。倘若换作王某人处理此事,那是想破了脑壳,也想不到的。”
萧珪淡然一笑,说道“大唐与吐蕃已经较量了一百多年,谁也灭不了谁。两国搏弈
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彼此都得把握好一些分寸才行。否则就会把对方彻底激怒,到时谁都讨不到好处。倘若知道这一层,就不难猜中吐蕃赞普的想法和举动了。”
王正见轻轻的叹息了一声,“君王宰相和我们这些武夫们的想法,果然是大不相同啊!——依我的念头,吐蕃人胆敢违逆大唐对小勃律国出兵,我们就该出兵三十万杀上高原,端了他的老巢、抓了他的赞普!”
萧珪呵呵一笑,说道:“其实,我也很想这么做。因为,它很爽,很痛快!”
王正见哈哈的大笑起来,“萧御史居然也会这么想?”
萧珪淡然一笑,“不用说居然二字,我是真的这么想。”
王正见认真的打量了萧珪两眼,摇了摇头,“在末将看来,萧御史的想法,理应是与帝王宰相们保持一致,才对。”
萧珪说道:“我骨子里面,其实是一个快意恩仇之人。可别对说什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有仇我当场就得报了。否则,我可能会活不过十年。”
王正见咧嘴一笑,“萧御史说话很有趣,做人也没架子。这与末将想像中的御史钦差,可不大一样。”
萧珪笑了一笑,问道:“王将军想像中的御史钦差,该是怎样呢?”
王正见朝后面的马车瞟了一眼,小声说道:“看一下那个阉货,不就知道了?”
萧珪哈哈的大笑,然后说道:“不喜欢可以,但千万不要得罪他。”
王正见认真点头,“萧御史放心,末将明白的。这世上最不能得罪的,既不是君子也不
是小人更不是女子,而是——阉货!”
萧珪说道:“王将军,原来你也能十分风趣。这与你平常的模样,可不太像。”
王正见笑了一笑,说道:“世上之人,谁还不想图个乐子呢?尤其是我们这些军旅武夫,每日生活除了枯燥就是紧张,再不就是血腥、杀戮和伤残。倘若没了乐子,我们简直活不下去。”
萧珪认真的点了点头,“苦中作乐,真是难为你们了。”
王正见又是咧嘴一笑,“倘若京城的达官显贵们都能如萧御史一般的体恤我们,那我们受一点苦,便也算值了。”
这话说得萧珪眉头轻轻一皱,他不由得想到了平戎军堡里的那些活死人灵牌,和即将被带往京城受审的高仙芝。
王正见正想问一句“萧御史怎么了”,前方迎面奔来一骑快马,身上插着三面红色角旗,那是唐军的战场斥侯。
萧珪与王正见立刻拨马前行走出队列,斥侯快速奔来滚鞍下马,快语说道:“报王将军!前方战场急报,北庭都护盖嘉运率军六战六捷之后,突然落入突骑施大军的十面埋伏之中!现况十分危急!”
王正见大吃一惊,萧珪连忙问道:“盖嘉运大军被困于何地?敌方何人领军,兵马数量多少?”
斥侯微微一愣,“这位是……”
王正见低喝一声,“速速作答!”
“喏!”斥侯忙道:“盖嘉运大军被困于天山之南麓、大清池之北岸。敌军兵马数量约近十万之众。领军之人,莫贺达干!”
萧珪当场深吸了一口凉气,“果然,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