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珪与哥舒道元聊了一阵闲话,李嗣业结束了他对来瑱的探望。
哥舒道元一声令下,李嗣业又兴冲冲跑回了二楼,和任霄章迈一起,将裹在被褥中的来瑱小心翼翼的抬上了萧珪的马车。随后,他们三人一同骑上了马匹,护送马车离开军堡往于阗而去。
来瑱的身体十分虚弱,坐上马车不久就睡着了。
萧珪静静的思索,今天的事情。
来曜答应于阗更改军令,这非常的出人意料。因为这一道军令并非是来曜的个人主张,而是朝廷下达给碛西节度的号令。这意味着,来曜是在与朝廷作对。与此同时,他还把于阗寄去的那一封军书都给烧掉了。看样子他是想要独自承担“抗旨”的罪名,不拉于阗的人一起下水。
但是只要朝廷追究起来,来曜的官多半是要做到头了,甚至还会贬官流放、家破人亡。
思及此处,萧珪看了看来瑱那一张被冻伤的脸……看来他父亲,特意派他前来送信,也是颇有深意。
有这样一种可能,来曜恐怕早已预见到了自己的结局;但他希望,他儿子能够不受牵连。于是,他寄望于钦差大臣与哥舒道元,念在他独自担罪的份上,能够仗义出手保护他的儿子。
萧珪想着想着,不禁摇了摇头。看来封疆大吏也不是那么好做的。来曜在烧毁军书、派他儿子前来传令的时候,心中不知是有多少的悲愤与无奈。
回到经略府客院以后,李嗣业与任霄、章迈合力将裹成了棕子的来瑱抬下马车,送到了萧珪隔壁的房间里安顿。经略府的官员立刻派了医郎过来,给来瑱治伤。忙活一阵后,除了李嗣业留在来瑱房中照应,其他人都暂时退了出来。
消失多日的任霄与章迈又回来了,严文胜很是高兴,立马将他二人拉进了自己的房里饮酒。他还乍乎乎的把红绸叫了过去,给他们侍酒。
虎牙尾随萧珪走进他的房里,笑嘻嘻的说道:“先生出去这一趟,收获真是不小呀!不仅带回了一个,比任霄和章迈的块头还要更大的家伙,竟还搬回了一颗人肉大棕子!”
萧珪说道:“你最好是对那一颗棕子客气一点,他父亲可是碛西最大的官儿。”
虎牙好奇的眨了眨眼睛,“最大的官,那是多大?”
“二品大员,封疆大吏。”萧珪说道,“大唐的整个西域,都归他管。”
“哇!”虎牙惊叫了一声,“先生,那你是几品?”
萧珪说道:“七品御史,还是检校官,临时的。”
虎牙愣住了,“居然差、差了这么多?”
“是啊!”萧珪笑道,“就算是那个大棕子本人,他也是一个五品官。”
虎牙轮了轮眼珠儿,“七品和五品,差距究竟有多大?”
萧珪说道:“大唐的五品官被称为‘通贵’,这是一道非常重要的分水岭。寻常来讲,一位大唐士人奋斗一辈子,也未必就能从七品升到五品。现在你知道,这个差距是有多大了?”
“真不公平!”虎牙忿忿的嚷道,“先生如此厉害,竟然只做一个七品小官,还是检校的、临时的!那个大棕子,他有什么本事?”
萧珪笑了一笑,说道:“投抬投得好,就是最大的本事。你看那些亲王和公主,生下来就是一品了。”
“这……这真是没法说理了!”虎牙有点恼火,但又嘿嘿的笑了起来,“那先生娶了公主,会是几品呀?”
萧珪抬手一指,“出去
!”
虎牙吐了吐舌头,灰溜溜的走出了房间。
萧珪有一点哭笑不得,真是一头笨虎,哪壶不开提哪壶!
次日清晨,萧珪来到隔壁房间探望来瑱,看到李嗣业正在用热毛巾给来瑱擦脸。
萧珪有一点想笑,李嗣业这么牛高马大的一个家伙,竟然像一个小媳妇那样伺候人,真是有一点滑稽。
见到萧珪进来,李嗣业连忙停下了手中的活儿,施礼参见。来瑱也坐起身来叉手而拜。
萧珪说道:“李嗣业,经略府没有派人过来伺候少将军吗?”
“派了,派了几个军汉。”李嗣业说道,“但我怕他们粗手粗脚的弄疼了少将军,所以我就把他们全都撵走了。”
萧珪笑道:“那得是多么粗犷的人,才会被你嫌弃他们粗手粗脚?”
李嗣业一个劲的挠头,脸上尽是尴尬的笑容。
来瑱也笑了,说道:“李嗣业,你回军堡去吧,这里不用你伺候了。大战在即,你应该多把心思用在行伍之中。”
李嗣业忙道:“那少将军这里,岂不是没了照应?”
来瑱立刻斥责道:“尽说胡话!有萧御史在此,我怎会有事?”
李嗣业恍然一怔,连忙抱拳一拜,“萧御史恕罪,末下,末下……”
“不用解释,我不怪你。”萧珪面带微笑的说道,“你带任霄章迈一起回去吧,好好的操练。眼看就要打仗了,会有你们大显身手的时候。少将军这里我会好生照应的,你尽管放心。”
李嗣业面露感激之色,重重的抱拳一拜,“喏!”
再与来瑱叙谈几句之后,李嗣业便告辞而去,带着任霄章迈一起回了军堡。
萧珪坐在了来瑱的病榻旁边,说道:“我看李嗣业,
把你视作了亲人一般。”
来瑱面带微笑的点了点头,“他是我见过的最勇猛的汉子,也最讲义气最坦荡磊落的那一个。”
萧珪说道:“我也十分欣赏李嗣业这样的汉子。”
来瑱眼睛一亮,“既如此,萧御史何不将他招致麾下?”
萧珪淡然一笑,“他跟着哥舒道元,有什么不好吗?”
来瑱仿佛是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话,颇为尴尬的笑了一笑,说道:“哥舒将军没有什么不好。只不过是……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嘛!”
萧珪说道:“哥舒道元用两百匹于阗好马,才将李嗣业换了过来。可见,他也是十分器重李嗣业的。”
来瑱面露笑容的摇了摇头,没有说话。但是他的态度已经十分明显,他不是很看得起哥舒道元这个人。
彼此心知肚明即可,萧珪不再讨论此事,却道:“少将军,你知道令尊为何烧掉军书,并且专派你来传送军令吗?”
来瑱微微皱眉沉思了片刻,说道:“这个问题,我也曾经想过。我觉得,我阿爷已经心灰意冷,不想留在西域继续为官了。”
萧珪皱了皱眉,“为何如此?”
来瑱说道:“大概就是因为,这一次的西域之战。”
“此话怎讲?”
来瑱轻叹了一声,说道:“这一次西域之战的作战计划,实在太过残忍。”
萧珪问道:“可以详细跟我说一说吗?”
来瑱点了点头,说道:“至从大唐在安西成军的第一天起,百余年来,安西军都在传承一个重要传统,那就是特别重视袍泽之情。在安西军内部,从最高统帅到最小的兵卒全都亲如同胞兄弟,愿为彼此两肋插刀,挡刀挡箭。安西军,从来都不会
抛弃任何一位袍泽,也绝对不会放弃任何一座大唐的城池。可是这一次的西域作战计划,却要我们用大唐的城池和将士的性命去当诱饵……”
说到这里,来瑱咬起了牙关,神情颇为悲愤。
萧珪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说道:“好了,不必说了,我知道了。”
来瑱轻吐了一口气,自嘲的笑了笑,说道:“其实我阿爷早就不止一次的说过,他的官已经做到头了。将来的西域,迟早会是盖嘉运说了算。他还要我想办法留下来,留在盖嘉运的身边监督他,让他少干一些用人头换功勋的事情。但是我,恐怕做不到……”
萧珪心中灵犀一闪,说道:“那你觉得,我能做到吗?”
来瑱微微一怔,“萧御史的意思是……”
萧珪说道:“我想留在西域。做一些我想做、我该做的事情。”
来瑱颇觉意外,说道:“萧御史不是快要和咸宜公主殿下成婚了吗?大唐的驸马,是不大可能被派谴到西域这种地方为官的吧?”
萧珪说道:“这个你先不用管。你只说,如果我能留在西域,并与盖嘉运一起共事。我能不能起到你阿爷说的那一个,监督盖嘉运的作用?”
来瑱“咝”的吸了一口长气,面露一丝惊喜神采,说道:“盖嘉运从来不把身边的同僚放在眼里,就连面对我阿爷那样的上峰,他也是趾高气昂、态度嚣张。他唯独敬重京城的权贵,简直快要把他们视作亲生爷娘一般。倘若将来,萧御史真能留在西域监督盖嘉运,他定会大有收敛,不敢再有任性胡为!”
萧珪面露微笑的看着来瑱,说道:“少将军,现在我终于知道,你阿爷派你来到于阗的,真实用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