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文章未加掩饰的嘲讽,让严文胜感觉,自打从跟随萧先生以来,自己的脾气真是越来越好了。换作是以往,岳文章要么横尸当场,要么还剩最后一口气吊着,正在享受临死前的无边痛苦与折磨。
他耐住了性子没有发作,只是言语变得有些生硬,“岳文章,你听着。我们这些人和萧先生之间,确有主仆的名份。但是先生,从来没有把我们当作只供使唤的下人。相反,遇到事情他都愿意和我们商量,也愿意听从我们的意见。”
岳文章似乎察觉到了严文胜情绪当中的微妙变化。为了避免将他激怒,岳文章也有所收敛,平静的说道:“这还真是有一点,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因为我一直都觉得,他是一个非常有主见也非常有霸气的刚强果决之人。”
严文胜说道:“你不必在我面前奉诚先生。先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们大家心中都是有数。只是我们这些人实在太笨,帮不了先生太多的忙。为此我们都很自责,也很惭愧。所以我一直都希望,先生的身边能够再多一些得力能干之人,来为先生分忧。”
岳文章表达出了一点好奇,“你就不怕,他的身边添了新的能人,却威胁到你的地位吗?”
严文胜笑了,“这种事情,大概只有官里的宦官,才会特别在意吧?”
岳文章的脸皮抽搐了几下,表情变得有些难看。他感觉自己遭受到了某种侵犯,却又无从发作。否则,不就是自己对号入座了吗?
严文胜说道:“说来有些惭愧,萧先生不仅花钱雇佣了我们,他还真的在乎我们当中的每一个人。他是把我们当作朋友,甚至当作是家人来看待。他一直都对我们照顾和信任有佳。而我们,却有一些辜负了他的期待。”
岳文章说道:“所谓物尽其用,人尽其材。你方才所言,也不过是他的一种御人之术罢了!”
严文胜呵呵一笑,说道:“我们当中的每一个人,都可以为先生去赴死。刚刚那个与你斗嘴的姑娘,名叫虎牙。她曾经在沙漠里面用自己的血喂食先生,救了他一命。后来他二人一同受困于深井之中,八天八夜。如果没有萧先生的悉心照顾,虎牙早就死了。这也是你说的,御人之术吗?”
岳文章皱了皱眉,“那不过是因为,虎牙长得漂亮。换作是个丑女,她肯定早就死了。”
严文胜点了点头,“虎牙确实漂亮,值得男人为她付出。但是八天
八夜之间,萧先生从来没有碰过她一下。你又如何理解?”
岳文章一时语塞,无语以对。
严文胜笑了一笑,“岳文章,我送你一句话。一个大活人,他的衣服可以脏,手脚可以脏。但是心,真的不能太脏了。”
岳文章的眉宇一弹,忍住了没有回嘴。顿了一顿,他再说道:“以势交者,势倾则绝;以利交者,利穷则散。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严文胜一愣,用好奇的眼光打量着岳文章,“怎么,严某看起来像是一位教书先生吗?”
岳文章说道:“这萧先生对我讲的话。他说,我何时理解了话中之意,就何时再回去找他。这句话字面上的意思,我懂。但其中之深意,你能否告知于我?”
严文胜笑了起来,“看来你真是吃饱了撑的,竟然找一个愣子,来问这种问题。”
岳文章碰了一鼻子灰,一脸郁闷的转身就走。
严文胜在他身后喊道:“喂,你去哪里?”
岳文章说道:“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严文胜笑道:“你这副样子,没人敢要。”
岳文章立刻调转了回来,生气的瞪着严文胜说道:“如此奚落于我,你能得到什么好处?!”
严文胜半点不怕他,仍是笑呵呵的说道:“岳文章,其实先生说的那句话,很好理解。”
“什么意思?”岳文章问道。
严文胜说道:“之前我也送了你一句话,你还记得么?”
岳文章皱起了眉头,“你有话就直说!”
严文胜撇了撇嘴,“其实我的话和先生的话,都是一个意思。”
岳文章低喝了一声,“说!”
严文胜抬起手来,用食指指着岳文章的脸,一本正经的说道:“做人,不能总是那么势利。偶尔,也得用上一点真诚。”
“真诚?!”岳文章突然哈哈的大笑起来。
严文胜说道:“的确,和一个做了几十年生意的老奸商说到真诚二字,是很可笑。但是萧先生的生意做得比你大,身份比你高贵,本事也要比你大。但他却能做到,以真诚对待我们这些低贱的下人。所以我们全都愿意,把自己的性命交给他。反观你岳文章,怎么就变成了一个孤家寡人呢?”
岳文章的笑声嘎然而止,表情凝固,无语以对。
严文胜自问自答,说道:“岳文章,你既精明又世故,时时刻刻都在挖空心思的精心算计,从来不做亏本的买卖,自以为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可是到头来,你又
落下了什么?”
岳文章闷吁了一口气,“成王败寇,我无话可说。”
严文胜冷笑了一声,“看来,你输得很不服气?”
岳文章闷不作声。
严文胜说道:“投机取巧,坑蒙拐骗,确实可以牟得一时之利。但是这种劣质伎俩是无法赢在长远的,早晚也要一败涂地。所以萧先生时常教导我们,小胜靠智,大胜靠德。不要那么鼠目寸光、急功近利。做人,还是有点器量和真诚的好。就算因此吃上一点小亏,但是纵观一生,他非对不会亏,还会大嬴。这就是元宝商会的新任大东家萧先生,教给我们的生意经。岳大掌柜,你觉得怎样?”
岳文章皱了皱眉,仍是没有说话。
严文胜有点失望的轻叹了一声,说道:“因为没有从裴蒙的身上,看到半点的真诚。所以就算他很有本事,比我们这些人都强,先生也是宁缺勿滥,将他扫地出门。当初在长安的时候你败给帅灵韵,于被囚期间曾经有过片刻的真情流露与诚心诲悟。我以为,你的心里多少还有着那么一点良知与真诚。如今看来,是我看走眼了。还是先生英明,如你这般冥顽不灵之辈,当真是,道不同不可为谋。”
岳文章微微一怔,“是你劝说萧先生,给我机会?”
严文胜不置可否的冷笑一声转身走去,背对着岳文章挥了挥手,说道:“好走不送!”
岳文章凝视着严文胜的背影,郁闷的长吁了一口气。
犹豫了片刻之后,严文胜已经走远。
岳文章大喊了一声:“多谢!”
严文胜背对着他随意的甩了一下手,拐了个弯,走进了院子里。
岳文章独自一人站在院外,呆立许久,方才离开。
严文胜来到萧珪的房间里,说道:“先生,他走了。”
萧珪点了一下头,以示知道。
严文胜问道:“先生,乌那合的事情,如何解决?”
萧珪说道:“没了张屠夫,我们就要吃带毛猪吗?”
严文胜说道:“那我带上左云他们几个,去关外走一趟,会一会那个乌那合?”
萧珪寻思了片刻,说道:“乌那合的麻烦,本身不难解决。他再如何兵强马壮,终究也只是一伙上不得台面的流寇,见了大唐的正规军只有仓皇逃命的份。虽然我不想麻烦牛仙客,但是,清除商道上的流寇隐患,本身也是边军的职责之一。假如乌那合当真很不识相,非要对我咄咄相逼,我也不介意借用边军的力量将其彻底抹
去。当然,这是最后的,没有办法了的办法。”
严文胜点头,“我明白了。”
萧珪问到:“你明白了什么?”
严文胜说道:“乌那合抓了裴蒙。虽然先生没有接受他的效忠,但他毕竟是为了替先生办事,才会落入险境。再者,他还是裴伷先送给先生的一个人情。我们可以不接收裴蒙,但也不好坏了他的性命。否则裴伷先那边,情面上会有一些说不过去。”
萧珪面露微笑,“还有吗?”
严文胜说道:“乌那合正和鱼鹰子纠结在一起。那其中,说不定就有寿王派来的人。所以乌那合的事情,最好是悄无声息的暗中解决。假如真刀真枪的干出了大动静,一但消息泄露出去,京城那边恐怕会生出一些大的麻烦。”
萧珪面露笑容的点了点头,“很好。你可以去会一会乌那合了。”
严文胜颇为兴奋的抱拳一拜,“我这就去准备!”
萧珪突然说道:“红绸不能去。”
严文胜微微一怔,“为何?”
萧珪说道:“你难道不知道,那些以刀马为生的粟特胡人,有着共享妻子的怪癖吗?”
严文胜笑道:“我明白了。”
萧珪笑着摆了一下手,“去吧!”
片刻后,打点妥当的严文胜带着左云和郝廷玉三兄弟,一行五人各都牵着一匹马,走出了院子的大门。
大家正准备骑上马儿的时候,有一个人突然从远处跑了过来,大声喊道:“严大侠,等一等!”
大家扭头一看,居然是岳文章。
严文胜不由得会心一笑,等他跑到近前,问道:“你有何事?”
岳文章喘了两口粗气,定了定神,说道:“我和你一起去。”
严文胜问道:“你知道我要去哪里吗?”
岳文章说道:“五人五骑皆带兵器与野营器物,还有充足的干粮与饮水,除了出关进入大漠,还能是去做甚?”
严文胜不置可否,“这与你何干?”
岳文章说道:“岳某欠下了一些人情,必须要将它偿还。”
“人情?”严文胜觉得有些诧异。
岳文章说道:“我虽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也从来不会忘了欠债还钱。萧先生把我从玉门关救出来,你也帮了我不少的忙。这是我欠你们的,我必须要把这笔人情给还了。”
严文胜淡然道:“这是你的事,与我何干?道不同不相为谋,你还是忙你的去吧!”
岳文章沉默了片刻,说道:“你不懂乌那合。你去和他谈判,不会有好结果。”
严文胜讪笑了一声,“我不懂?难道你懂?”
岳文章当仁不让的回道:“至少比你懂。”
严文胜呵呵的笑了几声,“那就说来听听,你眼中的乌那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岳文章不假思索的回了两个字,“奸商。”
严文胜又笑了,“照着你的意思,只有奸商才能弄懂奸商心里的想法?”
岳文章说道:“没错。除了我,你们谁都无法和乌那合谈得拢。这也就是为什么,萧先生要费那么大的力气、浪费那么多的时间,把我从玉门关的大牢里捞出来的原因。”
严文胜皱了皱眉,“岳文章,你不要自视过高。没有你,我们照样也能解决乌那合的麻烦。”
岳文章说道:“我不怀疑这一点。但是,那肯定会是最后的下策。”
这些话,说到了严文胜的心坎上。
岳文章再道:“带我去,你一定不会失望。至少,你不会有什么损失。”
严文胜沉思了片刻之后,回头说道:“邹宝树,去给他安排一下马匹与行囊。”
邹宝树应了喏,马上回去忙活了。
岳文章轻吁了一口气,说道:“你放心,我不会像裴蒙一样,死皮赖脸的非要跟着萧先生。办完这件差事,我们就彻底两清。打从以后我们就只是陌路之人,井水不犯河水。”
严文胜淡然一笑,“随你。”
不久后,严文胜一行六人骑着马儿走出了阳关,进入了茫茫的大漠之中。
虎牙抱着她的新宠白小虎,急巴巴的跑到萧珪面前,把岳文章跟着严文胜一起出了关的事情告诉了他。
萧珪听完就笑了,“这个张屠夫,倒还有点意思。”
虎牙一愣,“先生,我们在说岳文章的事情,张屠夫又是谁呢?”
萧珪笑道:“就是岳文章了。”
虎牙问道:“先生不会打算,收下他吧?”
萧珪说道:“看情况。”
虎牙撇了撇嘴,“这个人,很讨厌。我记得他还坑害过帅东家,坏得很!”
萧珪淡然一笑,说道:“虎牙,如果我们身边的所有人都能意气相投,互不猜忌,这固然是好。真正难以做到的,是扬长避短与求同存异。”
虎牙皱了皱眉,摇头,“我不大明白。”
萧珪说道:“严文胜曾经说过,砒霜尚可入药。岳文章这个人,对我还是有点用处的。”
虎牙惊讶道:“那个快要笨死的老贼讲出的话,先生也信?”
萧珪淡然一笑,“不管是谁说的,只要是有道理的话,我都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