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志刚的表现,激发了萧珪极大的好奇心。
他心想,那么缺钱的一群人,送到手上的一笔巨款居然不要了,还急于要将自己送走。
如此反常只能证明一件事情。他们竭力想要掩饰,自身的财务问题。
萧珪心知,对王志刚这样一个受命前来跑腿传话的人,多说无益。
于是他马上给郝廷玉下了令,叫众人收拾行囊准备出发。
王志刚也未再多言,施礼拜别萧珪之后,便去了楼上向邓通回话。
严文胜来问萧珪,“先生,我们就这样走了?”
萧珪说道:“不然呢,莫非还要在这里过个年?”
严文胜说道:“他们还有许多事情,未能交待清楚。比如,他们为何要把我们抓到这里来?那些拓羯杀手,又是一个什么样的来头?”
萧珪想了一想,突然神秘一笑,“这些,都已经不是问题。我倒是还有另外一件事情,想要去找他们帮忙。”
严文胜问道:“何事?”
萧珪说道:“我想让邓都尉派几个人,护送红绸与虎牙回洛阳。”
严文胜微微一怔,“他们会答应吗?”
萧珪说道,“不试一试,怎么知道?”
随后,二人一同来到了四楼。门是关着的,守门的兵卒说,邓都尉正和一些佐官在里面开会。
萧珪也懒得请他通传了,直接大声喊道:“邓都尉,我有一笔生意要和你谈。报酬丰厚,包你满意!”
很快,门就从里面被打开了。
王志刚一脸苦笑的看着萧珪,说道:“先生,何必如此大喊大叫呢?让
萧珪说道:“因为我知道,邓都尉不大好见。而我,又不想多费口舌。”
邓通在里面喊道:“别在门口胡说八道,赶紧叫他进来!”
王志刚连忙把萧珪和严文胜,一起请进了屋里。
屋里其实就只有邓通和王志刚二人。萧珪用膝盖都能猜到,他们刚才躲在一起,商量着什么事情。
邓通面无表情的看着萧珪,不冷不热的说道:“我已经给出了答复,我们之间没有生意可谈了。”
萧珪说道:“那可不一定。我要跟你谈的,完全是另外一棕生意。”
邓通道:“说!”
萧珪说道:“我身边有两位女眷,我现在想要把她们送回洛阳。路上有危险,我不放心。所以,我想请邓都尉派一队信得过的人马,护送他们回洛阳。报酬,你开
价。”
邓通不假思索的说道:“这笔生意,我接不了。”
“为何?”萧珪问道。
邓通说道:“因为军堡的将士,绝对不能擅离职守。”
萧珪淡然一笑,竖起一根指头,“一千万!”
邓通面不改色,“不能。”
萧珪再加了一根指头,“两千万。”
邓通仍是无动于衷,“军令如山,你出再多钱也都没用。”
萧珪又加了一根指头,“三千万!”
严文胜和王志刚都已是目瞪口呆。
邓通一言不发,不假思索的摇头。
萧珪放下了手,面带微笑的说道:“果然是军令如山,真是好样的。”
邓通道:“王旅帅,送客。”
王志刚刚要上前,萧珪低喝了一声“慢着”,在场三人都微微一惊。
萧珪站起了身来,眼神炯炯的看着邓通,说道:“邓都尉方才说了,军堡的将士,全都不能擅离职守。我应该没有听错吧?”
邓通淡然道:“没有。”
萧珪说道:“那为何我却发现,贵堡至少有两百名军士,未能在岗?”
邓通双眼一睁,怒瞪萧珪。
王志刚连忙走上前来挡在了他二人之间,低声急道:“先生,既已谈完,还是赶紧走吧!我已点好人马,立刻护送你们离开萧关县!”
萧珪说道:“王旅帅,请你稍等。我还有最后两句话,说完立刻就走。”
王志刚苦劝道:“先生还是莫要再说了,免得大家都不愉快!”
邓通在桌几上拍了一巴掌,“让他说!”
王志刚只好应了一喏,乖乖的退到了一旁去。
萧珪面带微笑的对着邓通叉手施了一礼,说道:“邓都尉,还想听我,再讲一个故事吗?”
邓通深吸了一口气,慢慢的吐出,“你说吧!”
萧珪说道:“六年前的开元十七年,信安郡王李祎用千里奔袭之战法,打了吐蕃人一个措手不及,拿下了他们的军事重镇石堡城,为大唐拓疆一千多里。次年,战败的吐蕃赞普谴使入朝向大唐请降,并求赐婚。随后,大唐与吐蕃在赤岭进行会盟,重订国界。从此,两国迎来了一段难得的和平时光。迄今,已是第五年。”
邓通说道:“这些,我们所有人都知道。如果你要讲的故事就是这个,那你还是赶紧请回吧!”
萧珪说道:“别急,这只是楔子而已。讲故事嘛,自然先要交待一下时代背景。”
邓通皱眉又抿嘴,做出了一
个不耐烦的表情。
萧珪继续说道:“吐蕃一直都是我大唐之劲敌。开元十五年,吐蕃联合回纥一同进犯河陇。吐蕃大军攻陷瓜州,生擒大唐瓜州刺史田元献,将城中财货掠夺一空;回纥也是大破河西,并且杀死了大唐的河西节度使王君毚(二声)。此事在当年,令大唐天下震惊!
圣人紧急任命萧嵩为兵部尚书,接任河西节度使。他一到任就连打胜仗,改变了大唐与吐蕃之间的不利战局。后来,他还联合陇右节度使王忠亮一齐出兵大举反击,彻底打得吐蕃国力削弱、无力进犯。因为军功赫赫,萧嵩被任命为宰相,并且回朝任职。随后,才有了信安郡王李祎率领河陇联军突出奇兵,拿下石堡城。可以说,正是萧嵩的到来,彻底改变了大唐与吐蕃之间的实力对比。他也因为此项功绩,荣登相位。”
邓通越加的不耐烦。他打断了萧珪的话,说道:“这个故事,一点都不吸引人。你还是走吧!”
萧珪淡然一笑,“邓都尉不想听这个故事,大概是因为,这些战事全都有你的亲身参与。期间发生的事情,你要比我清楚得多。对么?”
邓通也不否认,“对。所以你不用再说下去了!”
萧珪说道:“精彩马上就来,邓都尉稍安勿躁。”
邓通扭过了脸去,似乎不想再听。
萧珪说道:“在赤岭会盟之前,大唐与吐蕃之间往来争斗多年,期间战事不断。双方互有胜败,伤亡都很惨重。赤岭会盟之后,两国修好茶马互市,边疆没了战事,大唐每年都能节省许多的军费。这对国家来说,当然是好事;但是对于边境的军镇来说,日子可能就会有一点难过了。”
邓通转过了脸来,眼神冷冷的看着萧珪。
萧珪继续说道:“当然,仅仅是军费的削减,还不至于让邓都尉和手下的弟兄,把日子过得异常艰难。再不济,你们也能混个温饱。但我入眼所见,军堡却是穷得叮当响。邓都尉为了养活手下的弟兄,甚至开始接生意、赚黑钱。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邓通仍是冷冷的看着萧珪,一言不发。
王志刚面露惊讶,小声的问道:“先生,莫非你已经知道了?”
邓通低喝了一声,“闭嘴!”
王志刚立刻闭嘴不敢再说话。
萧珪笑了一笑,说道:“邓都尉,其实事情早已是明摆着了。
还用得着我明说吗?”
邓通闷哼了一声,沉默不语。
严文胜好奇的问了一句,“先生,哪里明摆着了?我怎么就,一点都没有听明白吗?”
萧珪说道:“那是因为,你当真只顾着听故事了。却没有注意我说的细节,也没有用心去思考。如果是郝廷玉在这里,他肯定已经听出了端倪。”
“呃……”严文胜有点尴尬。
萧珪说道:“你忽略了我说的两个重点,一是,双方伤亡惨重;二是,大唐与吐蕃之间,已经有了五年的和平。”
严文胜轮着眼珠努力的思考,突然一击掌,“我明白了——抚恤!”
邓通与王志刚同时脸色一变。
萧珪则是微然一笑,“聪明。”
严文胜说道:“先生之前说了,军堡里有两百名军士的空缺。严某因此大胆设想,此堡还有两百名阵亡在吐蕃战场上的英雄烈士,没有得到抚恤。这些人,全都是堡内现有将士,生死与共的袍泽弟兄。于是,全堡的弟兄一同损献军饷,抚恤这些烈士的家人。所以,他们全都变得很穷很穷。为了尽快的凑齐抚恤金,邓都尉甚至不惜接生意、赚黑钱。是这样的么?”
王志刚急忙大叫了一声,“不是!”
邓通则是拍着桌子发出了一声厉喝,“住口!”
严文胜不再说话,转头看向了萧珪。
萧珪沉默了片刻,说道:“严文胜,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你说错了。”
“哪一件?”严文胜问道。
萧珪说道:“缺失的两百名兵卒,并非是烈士。他们,仍旧活着。”
严文胜问道:“那他们,人在家哪里?”
萧珪走到窗边,抬手指向大雕楼旁边的那一间土木小屋,“就在那里!”
严文胜十分错愕,“这……怎么可能?”
萧珪转过身来,看着邓通与王志刚。
这两个大汉全都一脸悲戚,沉默不语。
萧珪说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的话,那个小屋里面,供着军堡所有阵亡将士的灵位。他们确实已经阵亡了,但他们仍旧活着。军堡的将士,每天都会去给他们送饭,一日两餐从不落下。军堡的弟兄吃什么,牌位上的弟兄也就跟着吃什么。这就叫……视死如生!”
“嘭——”
一声大响,那个小木几终于不堪重负,被邓通一掌拍散了架。
“他们没有死!”
“他们还活着!”
邓通发出了野兽一般的怒吼。
“咣
啷”一声,他拔刀出鞘大步上前,刀尖指住萧珪的咽喉怒吼,“滚,马上滚!”
严文胜急忙想要上前阻拦护卫,萧珪扬了一下手将他止住。
王志刚站在一旁,牙关紧咬沉默不语,双眼已经泛红。
萧珪低头看了看那个指着自己喉咙的刀尖,说道:“前任河西节度使萧嵩,是我的族叔。他经常和我聊起,大唐与吐蕃之间的战事。我记得他曾经跟我说过一件事情,赤岭会盟之后,大唐便开始清点阵亡将士名册,为他们收骸骨,送他们回乡安葬,好让他们落叶归根。但是连年征战,很多阵亡将士的骸骨已然无处可寻。甚至有些部旅全体阵亡,就连军籍名册也都缺失了。
因此,‘收骸骨送归乡‘的事情,办了几年也仍未圆满。其中还有许多的烈士抚恤,一直未能落实到位。萧嵩曾说,他为相几年从来都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唯有这件事情,是他担任宰相期间,留下的最大之遗憾!”
邓通握刀的手开始有一点发抖,激动的说道:“假的!假的!官冕堂皇,全是骗人的鬼话!”
萧珪仍是平静的说道:“还有另外一种可能,会让阵亡将士的抚恤无法落实。那就是,有些将军会有意减少伤亡的汇报。按照我朝军功的计算办法,杀敌越多、自损越少,所得的军功奖励就会越丰厚。这样就会造成一种现象,有些将士明明已经战死勋国了,但在军队的名册上,他们仍旧还是活人。所以,他们没有怃恤。当他们服役期满,按我朝律法他们就要归为农户,要为国家缴纳粮税。可是人都已经不在了,他又还能如何耕作?如何养活家人?如何再为国家缴纳粮税?”
“咣啷”一声,邓通归刀入鞘,背转了身去。
王志刚挥手抹脸,猛擦眼泪。
萧珪说道:“所以,平戎堡内就有了两百多名,早已为国捐躯,但仍旧活在人间的将士。他们不仅活在军堡众将士的心中,也活在军队的名册上,或者是国家的纳税名册之上。邓都尉和他手下的弟兄,自发为他们凑措抚恤金,并要瞻养他们的家人,还要代替他们为国纳税。所以,他们一直很穷,很穷。”
严文胜深深的叹息了一声,“原来,是这样!”
萧珪深呼吸了一口,说道:“这就是,我今天要讲的故事。它好像不是太好听。还有那么一点,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