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的旅途因为多添了咸宜公主这样一个,经不起颠簸的宝贝疙瘩,萧珪等人走得挺慢。
每逢停下休息的时候,咸宜公主总能找到各种各样的奇葩借口,把萧珪叫到身边去陪她。
或者摘几朵路边野花,或者捧一掬溪边的清泉捉一两只无辜的小螃蟹,再或者坐在夜风凉凉的篝火堆边,看着满天星半聊一些无关痛痒的闲话。
这些穷极无聊的事情,在咸宜公主看来却像是有着神奇的魔力一样,能够带给她无穷无尽的快乐。
萧珪有理由相信,如果不是因为咸宜公主还惦记着武惠妃的病情,她能把这一趟八百里的旅程,走到天荒地老。
张果老、虎牙和严文胜等人把他们两个的点点滴滴全看在眼里,虽未议论也未置疑,但大家心中大约都已达成了一个共识:他们两个的关系,已经变得不一样了。
十天过后,大家总算是抵达的东都洛阳。
萧珪这一来一回花了大半个月,关中的天气都已发生了明显的变化。
去时天寒地冻,鹅雪纷飞。
来时东君拂柳,春意盎然。
进入洛阳城的时候,张嘴吸入的空气,都不再阴冷得呛人肺腑了。萧珪脱下了厚实的皮裘,改穿了一件轻爽干练的圆领团衫。天津桥与洛水江畔,已经有了不少出游踏青的人们。
真正的春天,已经驾临了大唐的帝都。
终于抵达了目的地,大家的情绪似乎都比较放松。只有咸宜公主,神情变得分外的凝重,甚至有些哀伤起来。
因为她马上就要见到,她病重的母亲了。
在入城之前,咸宜公主叫简之来与萧珪商量,是否提前入宫通报,好叫宫中派出仪仗队伍,正式的迎接张果老进宫。
张果老却说,老道最不愿意的事情,就是被人扛在肩上,满城游街。还是悄悄入宫,拜见圣人就好。
于是咸宜公主遵从了张果老的意愿,一行人悄无声息的进入了洛阳城,往皇城而去。
进城之后,萧珪叫虎牙与严文胜等人不必跟随,自去重阳阁便好。他自己仍与张果老同乘一车,来到了皇城长乐门外。
得知是咸宜公主与张果老同时驾到,守城军士立刻派人紧急入内通报。
大家都在长乐门下了马车,在城门郎安排的客室里略作休息。过了不到片刻,内廷就传出了旨意,宣请张果老、咸宜公主与萧珪一行三人,去往迎仙宫集仙殿与圣人相会。
传令的宦官措词非常准确
,说的是“相会”而不是“见驾”。并且他还说,圣人已经先行一步去了集仙殿,要亲自去为张果老安排饮食起居。
在这位传令宦官的引领之下,萧珪一行三人来到了迎仙宫,集仙殿。
皇帝李隆基,亲自在集仙殿的龙尾道之下迎接张果老,并且主动稽首而拜,施行弟子之礼。
咸宜公主第一眼见到她的父亲,就有些情难自仰的流起了眼泪。待他与张果老叙礼完毕,咸宜公主连忙上前双膝下跪拜倒在李隆基的面前,泣不成声。
李隆基伸出双臂,几乎是将她从地上抱了起来,低下头在她耳边小声道:“堂堂的公主,当着这么多的人面哭鼻子,羞也不羞?”
咸宜公主背对着萧珪与张果老,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小声说道:“怕什么,他们又不是外人……”
李隆基情不自禁的扭头看了萧珪一眼,小声道:“你们,真有这么熟吗?”
咸宜公主微微一怔,连忙说道:“阿爷,我想去拜见母亲。”
李隆基微然一笑,说道:“好孩子,不要着急。待我与仙翁和萧珪说些事情,便亲自带你一起去。”
“好。”
稍后大家一起进入了集仙殿内殿,李隆基已经在这里备好了宴席,专为张果老接风洗尘。
萧珪敬过了酒,随意吃了一些东西之后,便起身而拜,对李隆基说道:“陛下,臣使命已达,特向陛下交旨。”
李隆基说道:“怎么,你有急事,这就要走吗?”
萧珪说道:“陛下,臣倒是没有什么急事。只是皇宫内廷,臣不便久留。”
“既然没有急事,那你就多留片刻。”李隆基说道,“稍后我们要一起去往上阳宫探望武惠妃。你也去。”
萧珪只好应喏。
咸宜公主小声的嘀咕了一句,“着什么急嘛……”
大家都听到了。
但是大家,全都装作没有听到。
宴罢之后,高力士安排好了仪仗队伍,送皇帝等人去往上阳宫。
众人走下龙尾道一看,只有三辆马车。
李隆基看见后,对高力士说道:“力士,你打算让萧珪与仙翁,挤在一辆马车里面吗?”
高力士连忙弯腰上拜,说道:“老奴失察,立刻加派一辆马车。”
“不用麻烦了,高公公。”萧珪说道,“陛下,臣就和那些军士们一起步行走过去就是了。”
“你刚刚赶了上千里路,朕哪能让你步行?”李隆基说道,“不耽误时间了,你上朕的马车吧,它宽敞
。”
“臣万万不敢!”萧珪叉手下拜,说道:“陛下,那可是圣人御辇!”
李隆基皱了皱眉仿佛有些不耐烦,说道:“少说废话,朕命你侍辇!”
萧珪只好应喏,“臣遵旨。”
高力士和在场的军士人等,无不暗暗惊愕。可不是谁都有机会得以与圣人同车而行。这样的殊荣,一般只属于圣人的宠妃和至亲。
稍后,大家都登上了马车,仪仗队伍朝上阳宫而去。
皇帝的座驾,果然不大一样。
除了够豪华,够宽敞,里面还有一些精致华丽的日常用具和文案书架。书架上摆了厚厚的一叠奏章条陈,李隆基上车之后拿起一本开始翻阅,非常的认真和专注。
萧珪一声不吭,未作打扰。
“废物!”李隆基突然低喝了一声,然后将手中的奏章重重一合,扔到书案木几之上。
他扔得有点重,奏章从木几上滑了下来。
萧珪弯腰将它捡起,端端正正的摆回到了木几之上。
“萧珪,你把这份奏章看一眼。”李隆基随口这么一说,然后又拿起了另一本奏章来看。
“臣不敢。”萧珪说道,“陛下,这可是当朝重臣直递圣人御览的奏章,臣一介布衣……”
“哪来许多的废话?”李隆基双眼盯着奏章,说道:“你这是抗旨不遵,知道吗?”
萧珪无奈的笑了一笑,“臣遵旨就是。”
于是,他将自己捡来的那一份奏章,打开看了一眼。
原来,这是一份从遥远安西送来的军情奏报。
不久前,西域胡人突骑施部的苏禄可汗,出兵侵扰大唐的北庭与安西各处,大肆劫掠与烧杀。大唐边境守捉城的驻军,要么是来不及反应,要么是交战不利死伤惨重,任由突骑施的强盗们扬长而去。
萧珪看完之后,将奏章合上,放回到了木几上。
过了片刻,李隆基也看完了自己手中的奏章,看向萧珪,说道:“看完了?”
“是,臣看完了。”萧珪答道。
李隆基说道:“有何感想?”
萧珪说道:“陛下,臣不懂军事。”
李隆基说道:“朕问的是,作为一名大唐子民,你有何感想?”
萧珪眨了眨眼睛,说道:“陛下,那些强盗杀害我们无辜的同胞,抢夺我们的财富与牲畜,公然蔑视和亵渎大唐帝国与天可汗的威严。臣一己之见,对于这种强盗,没有什么道理可讲。就一个字,干!”
李隆基听到这个“干”字忍不住笑了一声,说道
:“你说得轻巧!”
萧珪也笑了一笑,说道:“陛下,臣只是一个普通的大唐子民,不用高瞻远瞩也没有别的顾虑,自然就是,说得比较轻巧了。”
李隆基面带微笑,说道:“这倒也是实情。我大唐子民,无不胸怀热血,奋勇敢战。这便是大唐,能够蒸蒸日上的一切基本。”
萧珪说道:“大唐尚武,子民奋勇。陛下所言甚是。”
李隆基看着萧珪,说道:“但是萧珪,朕为何感觉,你这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却一点都不奋勇好战呢?”
萧珪眨了眨眼睛,说道:“陛下,臣也好战。但却是在别的地方。”
李隆基不由得笑了一笑,凑上前了一些,小声道:“是在女人的香闺之中吗?”
“咳……”
萧珪干咳了一声,忍不住嘿嘿的笑了几声。
李隆基坐了回去,眼神颇有一些玩味的看着他,说道:“萧珪,知道为什么兰陵萧氏能在我朝,如此兴盛吗?”
萧珪想了一想,说道:“陛下,臣觉得,这与萧老相公在沙场之上斩获了无数军功,颇有关联。”
“原来,你也是知道的。”李隆基淡然一笑,说道:“有空,你可以多了解一下本朝的历史。从大唐开国之初算起,每朝每代都会有一些出类拔萃的大世家,他们都有一些共同点。那就是奋勇敢战,能为大唐护国安民,开疆拓土。”
萧珪点了点头,说道:“大唐最重军功,臣也算略知一二。”
李隆基说道:“但是近年来,朕也听到了不少反对的声音。说朕好大喜功,穷兵窦武,终有一日会像汉武帝一样,将大唐挥霍殆尽。萧珪,对此,你如此看?”
萧珪想了一想,说道:“陛下,臣虽然不懂军事。但是臣觉得,一个国家或一个民族,如果没有了开拓进取之雄心与奋勇敢战之热血,迟早也要走向闭塞与落后,最终变得老气横秋、暮气沉沉,只等他人前来收尸。”
李隆基不动声色,但眼中似有精光闪闪。他淡然道:“说下去。”
萧珪便继续说道:“陛下,其实这都是萧老相公教授给臣的一些道理。他老人家说,人生在世与野兽在林,并无本质之区别。野兽若不拼命厮杀,便只能沦为他人之口粮;人若不奋发进取,便也和俎上鱼肉没甚区别。臣顺着他老人家的这番道理联想到邦国,想必也是同样的道理。在食肉与被食之间,臣觉得,还是食肉比较好。”
李隆基哈哈的大笑了几声。
马车外的高力士等人听到了,纷纷错愕,扭头看来。
萧珪连忙叉手而拜,“陛下,臣满口胡言。若有说得不对的地方,还请陛下恕罪。”
“不,你说得很好。”李隆基面带微笑的说道,“几年前,朝中就已经有不少人议论,说萧相公拜相这么多年一直唯唯诺诺,无有建树,早该退位让贤。但你知道,朕为何让萧嵩当了这么多年的宰相吗?”
萧珪说道:“回陛下,臣不知道。”
李隆基淡然一笑,说道:“因为大唐不仅需要那些,博学又高尚的儒士们来治理国家、安抚百姓,还需要一个想吃肉、并且能吃肉的宰相,来帮这个国家保持奋勇好战的血性!”
萧珪微微一怔,叉手一拜,“陛下英明!”
李隆基摇了摇头,“但是现在,朕的朝堂之上,已经没有这样的人了。朕听得越来越多的,就是又有人在数落朕,好大喜功、穷兵窦武。”
萧珪点了点头,“陛下高瞻远瞩,用心良苦,却不是所有人都能懂。”
李隆基说道:“他们的书,读得太多了。有些时候,这反而不是什么好事!”
萧珪想了一想,说道:“陛下就不能,再提拔一两个像萧老相公这样的人,站在朝堂之上吗?”
“谈何容易啊!”李隆基轻叹了一声,说道:“萧嵩立功无数,回朝当了这么多年的宰相,才在朝堂之上把脚跟站稳。尽管如此,不服他的人也仍旧大有人在。要让那些儒生们接受并尊重,一个才华学识远不如他的武夫,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萧珪点了点头,“臣,仿佛是有些明白了。”
“你明白了什么?”李隆基问道。
萧珪笑了一笑,“臣不敢说。”
“闲聊而已,随便说。朕又不会拿你问罪。”李隆基面带笑容,语气轻松。
萧珪说道:“就算陛下宽宏大量,不治臣之罪。但臣这话一说出口来,得罪的人可就太多了。”
李隆基露出一些好奇的神采,“那朕更得听一听了。你总不会怀疑朕会出卖你,将它说出去吧?”
萧珪笑了一笑,小声道:“臣想说的是,文人相亲,党同伐异,古来如此啊!”
李隆基又哈哈的大笑了两声。
马车外的高力士等人,又惊奇的看向了皇帝的马车。
这一次,就连咸宜公主都撩开车帘探出了脑袋,好奇的嘟嚷道:“他们在聊什么呢,圣人竟然笑得如此开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