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薛府之后,小赫连力邀王忠嗣与萧珪一同再去他家做客。萧珪本就无所谓,王忠嗣目前还是独自一人住在京城,军府点卯之后他左右也是无事。
于是二人都应约而去。
到了赫连家,小赫连就开始张罗晚宴。萧珪叮嘱他别再搞得太过丰富,近几日大家一直都是醉生梦死,不妨让肠胃歇息一下。小赫连呵呵直笑的答应了下来,便叫家中的厨子只备一些偏于素淡的家常小菜,酒水也只用清淡的果酒,让大家醒一醒脑子清一清肠胃。
小赫连张罗家里的一些事情的时候,萧珪与王忠嗣就来到客房稍作歇息。
萧珪发现,王忠嗣真是一个十分勤勉的人。他的马鞍上常备一个青布书袋,里面时常装着几本书。稍有空闲,他就坐下来看书。就此看来,王忠嗣一介武夫,可比自己这个教书先生,还要更像是一个书生。
萧珪将他的几本书本拿过来看了一看,有点奇怪,那些书都没有书名。但就内容来看,有一本是写的是大唐高宗一朝的政治得失,另一本是大唐河西与陇右一带的地理水文考记,还有一本记载了至太宗贞观时期以来,大唐与吐蕃之间的诸多战例之详情。
萧珪不由得暗暗赞叹,王忠嗣能够成为一代名将,绝不是偶然。他凭的也不是匹夫之勇和皇帝义子这个光环,而是孜孜不倦的学习与日积月累的奋斗。哪怕是现在被贬了官,处于人生的低谷之时,他也没有懈怠下来。
很明显,这些书对于王忠嗣将来的统兵作战与治理地方,都将有极大的帮助。
萧珪因此心中想道,难怪历史上的王忠嗣能够百战百胜,并成为“盛唐第一名将”。最多的时候,他曾经身兼四镇节度使,辖下疆域万里,几乎相当于执掌了大唐的半壁江山!
果然,成功更喜欢光顾有准备的人。
王忠嗣看书极其专注,几乎无视身边的其他一切。过了许久他感觉有些眼酸,这才放下书本稍稍停歇。见到萧珪也在拿他的书看,王忠嗣便问道:“萧先生,也喜欢看这种书?”
“有些枯燥,不太喜欢。”萧珪果断放下了书本,笑道,“只是无聊,随便翻翻。”
王忠嗣呵呵直笑,说道:“萧先生可知,这种书都是市面上没有卖的。”
“哦?”萧珪有些好奇,“难怪封
皮上没有书名,也没有作者之落款。”
“这是皇宫内廷自编自撰的一些内部文书,或者说是军政秘档比较确切。”王忠嗣说道,“能看到它们的人不多,这些都是前不久,圣人赏赐给我的。”
“如此说来,便是军政机密?”萧珪微微一怔,“那王将军还随意的摆放在这里,任由我看?”
“无妨。”王忠嗣笑了一笑,说道:“虽说这些都是禁止在市面上流通的书籍,但也算不得什么军政机密。萧先生是读书人,多了解一些时事政论也并不为过。”
“依我看,这种书只适合王将军这样的人来看。我就算了吧!”萧珪拍了拍放在桌几上的书本,笑道,“我可没打算做官,更不可能去参军。”
王忠嗣点头微笑,然后说道:“在下愚见,就算萧先生以后只做一名商人,多了解一些时政也是好的。就拿王元宝来说,哪里有战事,他的商队就会把粮食、被褥和药材这些军需之物,送到哪里。这既能帮助朝廷缓解军需转运之压力,又能赢得州县与军队的一致嘉许,更能赚得大笔的钱财。近两年圣人接连颁发大诏令劝勉地方州县增办私学,王元宝就在两京之地资助乡村开办私塾。表面看来他是无端的亏损了许多钱财,但是圣人对他的这些举措相当的赞赏,连续两年都亲自在宫中设宴,款待于他。对一名商人来说,简在帝心可比金山银山还要更值钱。”
“王将军,所言在理。”萧珪点头微笑,“萧某,受教了。”
“不敢言教。”王忠嗣说道,“其实我一直都觉得,诗词歌赋美则美矣,但对于治国安民,并无太大用处。大唐天下真正缺的是能扛事、能任事、能成事的能臣。在我看来,萧先生就是这样的人。”
“那你可能看走眼了。”萧珪笑道,“我非但不想扛事、不想任事也没打算干成什么大事。这辈子我都不想为功名所累,只愿做个悠哉游哉的富贵大闲人。”
王忠嗣呵呵直笑,“那是因为萧先生自己不想,而并非不能。如此说来,王某的眼光并没有错。”
“好吧,你眼光不错!”萧珪笑道,“改天王将军若是飞黄腾达了,记得拉我一把就是。”
“倘若真有那一天,一切好说。”王忠嗣也笑道,“只要萧先生愿意,明天我就保举
你为东阳军府八品旅帅。”
萧珪顿时笑道,“又来了!”
“萧先生瞧不起闲散武职,其他的也都好商量嘛!”王忠嗣笑着说道,“按我朝律例,京官五品以上者,拥有举人自代的权力,每年都能向朝廷举荐人才。倘若萧先生愿意,我立刻就写一封上表,直接向圣人举荐于你。”
“打住,打住!”萧珪呵呵的笑,直摆手,“我现在的日子既悠闲又安逸,不知道有多好过。我是真不想做官,你还是饶了我吧!”
“那好吧!”王忠嗣也只是笑了笑,说道,“假如某天萧先生改变了主意,可以随时来找王某。只要王某力所能及,一定鼎力相助!”
萧珪微然一笑,叉手拜了一礼,“多谢王将军。”
“萧先生客气了。”王忠嗣连忙还了一礼,说道,“王某想要举荐萧先生,一则是出于朋友之间的规劝之义,二则也是出于公心,为国举贤。”
萧珪真是乐了,“再说一遍,我不是什么人才,你看走眼了!”
“这可真是奇事一桩了!”王忠嗣哈哈的大笑了几声,说道:“我大唐有数之不尽的才子文人,每天都在沤心沥血的写诗作赋,常年奔波的忙于投放行卷以作干谒,盼的就是能够博得权贵的欣赏与青睐,从而获得举荐与提拔,最终博得一官半职步入仕途。萧先生倒好,明明官职唾手可得,却一力的往外推辞。倘若被那些忙于干谒的士子们知道了,他们非得活活气死不可!”
“我只能说,人各有志。”萧珪淡然一笑,说道,“这就好比,你拿一块肥嫩的好肉去喂一只羊,它一定敬而远之。”
“有道理。”王忠嗣微笑点头,“其实王某也认为,出仕为官并非是读书人的唯一出路。但现状却是,如今万千读书人都只想挤上官场这一条独木桥。如果人人都能像萧先生这样的豁达与理智,我大唐的各行各业都将涌现出无数的人才。如此一来,天下或将变得美好许多。”
萧珪不由得眼睛一亮,心想在如今这个“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封建时代里,王忠嗣的思想还真算是开明和超前了。
“但是王某根本不可能去说服,天下所有的读书人。”王忠嗣笑了一笑,说道,“并且目前的现状也是,我大唐的士人要么为官要么为吏,再不然
就去教书。除此之外,好像也没有其他的出路了。”
“你说得没错。毕竟不是所有的读书人都会像我一样自甘堕落,愿意主动沦为一介商旅之徒。”萧珪说道:“所谓学得文武才,贷与帝王家。只要士农工商的隔阂一日还在,读书人的出路就只有那区区几条。你不是仅凭一两代人的努力,就能解决的问题。我估计再等个几百上千年,学而优则仕,也仍将是读书人的普遍理想与人生追求。千军万马共挤一条独木桥的现状,也会一直维持。”
“有道理。”王忠嗣顿时扬了扬眉梢,说道:“萧先生的眼界与心胸,果然超乎常人。王某佩服!”
萧珪呵呵直笑,笑而不语。心想你这个马屁拍得还算不错,我就勉强接受了。毕竟我的脑子里面有着二十一世界的思想,超越了这个时代一千多年!
“对了。”王忠嗣仿佛想起了什么事来,连忙去翻自己的随身书袋,从里面拿出一封信来递给萧珪,说道:“这是我的部曲从洛阳,给我写来的一封信。萧先生不妨看一看。”
“这应该算是家信了。”萧珪问道,“为何要给我看,这方便么?”
“方便。”王忠嗣说道,“萧先生看一下吧,你或许会感兴趣的。”
“好。”
萧珪拿来看了一眼,确实觉得有些奇怪。
信中说,出面弹劾王忠嗣的监察御史贺兰进明,刚刚升了官做了侍御史。一直与之角逐竞争的同僚,同为监察御史的房琯,则是被贬出了京城,到了偏远地方去做了一个小小的县令。
房琯,就是房孺复的父亲。
王忠嗣说道:“早前我在洛阳曾经听闻,说是萧先生与房琯之子房孺复之间闹了矛盾,结果是由驸马薛衡出面化解了。萧先生与房孺复之间,究竟有何深仇大恨吗?”
“确有矛盾,但算不得什么深仇大恨。”萧珪笑了一笑,说道,“事情的起点,就是因为王元宝的外甥女,帅灵韵。”
“原来如此。”王忠嗣说道:“最近我在坊间听到了一些传闻,说房孺复到处放言,谩骂贺兰进明卑鄙无耻。他说,他之所以会与萧珪闹到不可开交并惊动萧驸马出马调解,还逼得他父亲房琯上递辞呈,就是因为自己中了贺兰进明的挑唆。”
萧珪顿时笑了,“贺兰进明陷害房孺复的目的,
当然是为了往他父亲房琯身上泼脏水,从而减去一位竞争对手。现在贺兰进明赢了,房琯输了。于是房孺复也开始到处说他的坏话,败他的人品,总之不能让他好过了。这还真狗咬狗,一嘴毛!”
王忠嗣摇了头摇,说道:“其实贺兰进明颇有才华,写得一手好文章。王某仰幕他的才情,也曾与他有些交情,谈话之时也没有太多避讳。没想到他竟然会将我对他说的一些话,拿去写成奏章,对我发起弹劾。王某真是误交损友,知人知面不知心哪!”
萧珪啧啧摇头,“看来此人,还真是特别擅长于卖友求荣!”
“确有此感。”王忠嗣苦笑的叹息了一声,“对王某而言,唯一的收获就是从此看清他了的为人,以后敬而远之便是。”
萧珪笑道:“会不会有人说,贺兰进明连圣人的义子都敢弹劾,真是胆大包天,一战成名?”
“算了,随他去吧!”王忠嗣无所谓的笑了一笑,说道:“其实,就算贺兰进明不出面弹劾于我,也会有别人来做。说白了,他也就只是受人差谴的一条走狗而已。”
萧珪的眼睛一亮,“那么这条狗的主人,是谁呢?”
王忠嗣沉默了片刻,说道:“罢了,此事不妨到此为止。萧先生,我们没必要再继续深谈。”
“也对。”萧珪微笑点头,“朝中之事与我无干,我确实没必要了解太多。让我知道房孺复一家已经被贬离京城,从此我在洛阳那边就少了一个仇人,这便足够了。”
“听了萧先生这些话,当真是让王某觉得,只有无官,才能做到一身轻。”王忠嗣苦笑了一声,叹息道:“你看王某都已经被贬成了一介闲官,仍要关心八百里之外东都发生的事情。”
萧珪说道:“王将军,你也不必叹息。你这叫能者多劳。要是连你这样的人都不操心国事与朝政了,那我大唐,可能就真的就会要坏掉了!”
王忠嗣呵呵一笑,说道:“凭什么我这样的人,就必须要操心国事与朝政?萧先生你自己,却只肯做一个万事不管的富贵大闲人?”
“都说了,能者多劳嘛!”萧珪笑道:“正因为有你们这些忠臣能臣的沤心沥血,勤于国事,才会有我们这些富贵大闲人的逍遥自在,万事不管。你放心,我们会记得你们的恩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