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好了马鞍,萧珪便与薛嵩一同离开东市。南行不过一坊之地,便到了安邑坊。
薛嵩显然是这附近的一张老脸,就连把守城门的不良人见了他,都客气亲热的称他呼为“三郎”,俨然一副把他认作带头大哥、江湖大佬的架式。
“薛嵩,看来你在这一带混得很不错嘛!”萧珪冲他笑道。
“还算过得去……”薛嵩心不在蔫的应付了一句,仿佛有点闷闷不乐。
实际上,至从走进安邑坊的坊门,一向嘻嘻哈哈天不怕也地不怕的薛嵩,就像是换了一个人。
他变得沉默严肃,不苟言笑,还有那么一点紧张兮兮。
萧珪不由得笑道:“你这么怕你父亲?”
“说不怕,那是假话。”薛嵩叹息了一声,无奈的说道,“你信不信,他一脚能把我们两个,同时放翻?”
“我信。”萧珪淡然道,“但我更加相信,名震天下的薛楚玉将军,不是一个不讲道理的人。无缘无故的,他为何打你?”
“……”薛嵩皱眉头眉,沉默不语。
萧珪笑道:“就算他打你,那至少也不会对我动手。再怎么说,上门就是客。”
“这倒是……”薛嵩总算是点了点头,说道,“前面就到了。”
萧珪抬头看去,前方不远处有一栋大宅子。夯土筑的围墙只有一人来高,院门也造得简单,没有富贵人家的朱门彩瓦,也没有石狮镇宅家奴看门。孤零零的只有一扇斑驳的老木门,门环上的兽吞头都已经结了一层铜锈。
种种迹象表明,薛楚玉的确是安于质朴、不喜浮华。好歹他曾经也是封疆千里、统兵数万的一位军政大佬,这样的一栋宅子与他的身份比较起来,还真有点寒酸了。
二人在门前下了马车,薛嵩上前拿起那个生了铜绿的门环,迟疑着没有敲响。
萧珪静静的等着,并不着急,也不催他。
薛嵩终于是把手缩了回来,看着萧珪,说道:“萧先生,不如你还是先别进去吧?我怕我阿爷,一见我就发作。”
萧珪淡然一笑,走上前,拿起门环就拍响了。
薛嵩愕然一怔,连忙上前将萧珪挡在了身后。
萧珪不由得笑了,至于么?这是回家,还是上刀山下火海呢?
片刻过后,里面响起一个略显苍老的男子声音,“本家一向不待外客,门外的客人,自请离去吧!多有得罪,还望海涵。”
萧珪不由得皱了
皱眉头,再看了一看那个门环,难怪它会生锈……
薛嵩面露苦色的看了看萧珪,然后大声道:“老七叔,是我!”
“是三公子回来了?”苍老的男子声音当中,透出一丝欣喜。
然后,门立刻就被打开了。
一位年逾五旬、须发灰苍的布衣老者,出现在了二人面前。
他先是惊喜的看了薛嵩一眼,然后目光立刻就落到了萧珪的身上。
萧珪顿觉心中一凛,甚至还有了一点头皮微微发麻的感觉。
他不由得心中暗自惊讶,好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眼前这位被萧珪称为“老七叔”的老者,一定上过战场,还亲手杀过不少人!
只有这样的人,身上才会自带一股浓烈的煞气,眼神也比常人要更加冷漠和冰凉。按照民间的迷信说法,身上带有这种煞气的人,鬼怪邪祟都不敢接近。心智不够成熟的小孩子面对这种人,都容易被吓傻了。甚至听到他们的名字,都不敢再夜啼!
薛嵩连忙做介绍,“老七叔,这位是我朋友。出身兰陵萧氏的萧公子,他是一位教书先生。”
听到薛嵩这么一说,老七叔立刻收回了他审视萧珪的目光,呵呵一笑的抱拳拜下,“原来是萧公子,老七失敬了。”
萧珪顿时感觉,刚才的那一股凌厉的煞气和强烈的压迫感,全都没有了。
于是还了一礼,“萧珪见过老七叔。”
薛嵩站在门口都没有急着进去,问道:“老七叔,我阿爷呢?”
“你阿爷,正在后院练习骑射。”老七叔说道,“三公子是自己过去拜见,还是让我进去先行通报一声?”
薛嵩皱着眉头撇了撇嘴,“我自己过去吧!”
老七叔呵呵的笑了一声,“三公子,要我陪你一起去么?”
“不用。”薛嵩大咧咧的扬了一下手,“阿爷真要揍我,你拦得了一时也拦不了一世。老七叔,替我招呼好我的朋友就是了。”
“好。”老七叔点头。
萧珪连忙说道:“薛嵩,我陪你一起去。”
薛嵩愣愣的眨了眨眼睛,只好点了点头,但又道:“你别被吓着就好。”
“不至于。”萧珪淡然一笑,“走吧!”
于是薛嵩走在前面,萧珪抱着那个马鞍走在后面,二人前后脚的朝后院马球场行去。
薛嵩家里的布局陈设,也和外面一样的简朴而粗犷。
一路走来,萧珪可没见到什么花花草草、莺莺燕
燕,除了灰砖土瓦几乎就再没有多余的东西。房宅倒是造得高大,斗拱飞檐气势雄武。但是细节方面就没有任何精致可言了,一律的硬朗线条、冷肃色泽。一眼看过去,会让人产生一种走进了边塞军营的错觉。
看到这栋宅子便不难领会到,这栋宅子的主人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性格了。
二人一路往里走去,萧珪觉得有点奇怪,因为路上几乎没有遇到什么人。
于是他好奇的问道:“薛嵩,你家里其他的亲人呢?”
“我有两个兄长都已各自成家,另有两个姐姐已经出嫁,都没住在这里。我一起住回了龙门老家。”薛嵩说道,“只有我阿爷带着第七叔这样的几个老仆,住在长安。原本我是一直都在幽州那边逍遥自在,但我阿爷特意将我弄了回来。还非要逼着我,陪他一起住在长安……真是苦死我了!”
萧珪一听这话,心里就大致有谱了。薛嵩的大部分家人都住回了龙门老家,这符合被贬官员的常态。当过大官的人基本上都是妻妾成群拖儿带女,再加上奴婢人等,往往一大家子数十上百口人。住在老家可比住在京城便宜了不少,这也是为了避免坐吃山空。
但是薛楚玉本人却依旧留在长安生活,还特意把薛嵩带在身边,其用意应该大体不离“老骥伏励、志在千里”,希望能够再次被朝廷启用。并且,他还对薛嵩这个儿子寄予了厚望。
想到这一点,萧珪问道:“薛嵩,在你的众多兄弟当中,你是不是最像你父亲的?”
薛嵩微微一怔,脚步都停下了。他思忖了片刻,点了点头,“大概是。”
“哪里最像?”萧珪问道。
薛嵩抬起自己的两条手臂,“就这两条胳膊,天生就有使不完的力气!”
“薛嵩,我明白了。”萧珪道,“看来,令尊是真的希望你能继承薛家的家传武艺,并继承他的衣钵,成为一名勇冠三军的盖世虎将!”
“我知道。”薛嵩说道,“要不然,我也不会跑到洛阳去找王忠嗣比武。我就是想要证明给我阿爷看,我没有他想像的那么差!”
“原来如此!”萧珪点了点头,“但是很可惜,你并没有遇到王忠嗣。”
“不可惜。”薛嵩嘿嘿一笑,“我遇到了萧先生!”
萧珪呵呵的笑,“走吧,
我们去拜见你父亲。”
“好。”
二人走到了后院,这里是一个马球场。
大唐最流行马球,许多官宦人家的家里,都会修建马球场。尤其是军武之家,马球场还兼有练习骑射的重要功能。
此刻,薛楚玉在练习骑射。
二人走到后院时,萧珪远远的就听到了十分急骤的马蹄之声。
再一放眼看去,只见马球场上有一骑正在飞速奔驰。马上的那一名骑士,穿着一身土黄色的制式军袍,正在双手持握弓箭,侧身射击箭垛。
萧珪看着他连发了三箭,居然全都射中了红色靶星!
他不由得暗暗惊叹,这就是古人强大的地方了!
萧珪自己倒是也会射箭,但仅限于站稳了不动,射固定的箭靶,准头还算过得去。像薛楚玉这样的骑着飞速奔驰的马儿侧身射击,那枚箭会落到哪里去,呵呵,那就真的只能随缘了!
其实就算不射箭,能松开双手骑好马,都不是一件特别容易的事情。
二人朝前走去。
突然一声尖锐的破空之声袭来,萧珪顿时感觉,大难临头!
不等他做出反应,“噗”的一声响,一枚箭插在了离薛嵩脚前,不到半尺远的地方。
入泥一尺,只剩箭羽在外面嗡嗡颤抖!
薛嵩立刻跪了下来,双掌撑在地上,头贴在手掌上。
萧珪深呼吸了一口,双手托着买来的那个马鞍,站着没动。
薛楚玉骑着马,慢慢的朝二人走来。
萧珪用飞快的打量了他一眼,五十多岁的一位老者,满头苍发,灰须一尺来长。五官鲜明、线条硬朗,不难想像他年轻的时候应该十分的英俊。哪怕现在有了一些老态,他也仍旧气宇非凡魅力十足,当得起“虎墨沉香”这四个字。
眼前这位老将薛楚玉,给萧珪最明显的第一印象是:虽不动如山,仍势若猛虎,气场十分强大!
薛嵩乖乖的趴跪在地上,不动弹,也不说话。
萧珪双手捧着马鞍,略微低下头,说道:“晚辈,兰陵萧珪,拜见薛将军。”
“兰陵萧珪?”薛楚玉骑着马慢慢走到近前,声音倒是不苍老,语调也很平静,“老夫从未听说过。”
“晚辈只是一介山野村夫,乡里塾师。”萧珪仍是捧着马鞍,低着头,说道,“薛将军没有听说过,是在情理之中。”
薛楚玉已经将弓箭挂到了马鞍上,一手握缰一手拂须,双眼微眯,认真的打
量起萧珪来。
萧珪感觉,他的眼神就如同有了实际重量一样,瓷实的落在了自己的身上。仿佛自己的心房都要被他的眼神所撬开,任何心事也都快要被他看穿。
片刻之后,薛楚玉说道:“既是兰陵萧氏的公子,请随老夫到客厅奉茶。礼物还请带回,老夫从不受人馈赠。”
“薛将军容禀。”萧珪道,“这并不是什么值钱的宝物,而是一副实用的马鞍。想来薛将军时常会纵马驰骋于沙场,这东西,薛将军用得着。”
“犬子没有告诉过你,老夫不会再上战场了吗?”薛楚玉道,“若不肯带回礼物,你就请回吧!”
萧珪淡然一笑,说道:“萧将军的事情,晚辈略知一二。虽说目前,薛将军不会再上战场。但总有一天,薛将军会再一次沙场逞英豪。到那时,薛将军自然就用得着它了。所以,还请薛将军收下晚辈的这一份薄礼。”
薛楚玉微微一皱眉,看向萧珪的眼神当中多了一丝好奇的神色,说道:“你与犬子以往结交的那些市井闲汉,倒是不大相同。至少,你读过不少的书。”
萧珪微然一笑,说道:“还请薛将军,收下晚辈的这一份薄礼。”
薛楚玉呵呵一笑,“老夫若是执意不收,莫非你还敢用强不成?”
“晚辈不敢。就算敢,晚辈也不是薛将军的对手。”萧珪道,“晚辈只是希望,能让这一副马鞍,见证薛将军的东山再起!”
“东山再起?”薛楚玉不由得皱了皱眉,伸手拂了一拂尺许长的灰须,说道:“青年郎,你何言三番五次的言词凿凿,说老夫还有复出之日?”
“薛将军滞留长安而不肯归乡,盼的不就是东山再起之日么?”萧珪道,“有志者,事竞成。晚辈相信,薛将军会盼到那一天的!”
薛楚玉的眼神变得更加凌厉,定定的看着萧珪打量了半晌。
然后,他跳下了马来,走到了萧珪的面前。
“薛将军,请!”萧珪双手往前一伸,将马鞍送到了薛楚玉的面前。
薛楚玉却没有伸手去接,而是把眼神投到了,跪在一旁的薛嵩身上。
“孽子,还不起来?”他低喝道。
薛嵩连忙爬起了身来,抱拳叉手的弯腰拜着,小声道:“父亲有何吩咐?”
“把这一副马鞍,替老夫收下。”说着,薛楚玉便转身走去,同时道:“然后请你的朋友,来正厅奉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