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归亚在说服想要左右摇摆的楼兰王后,估摸着以大汉的国力,至少需要十年到一十年的功夫才能修成陇西通往楼兰的官道——这还不算大汉摆平南羌百部的准备功夫。
然而他对大汉的行动力一无所知。
用刘瑞的讲,那就是汉人在内斗上有相当丰富的实战经验,内斗的结果重则改朝换代,轻则天子沉江。
南羌之前没有内乱的主要原因一是太穷;二是门口杵着被其视作叛徒的北羌七族;三是大汉忙着处理匈奴百越,所以没有关注这个丝绸之路上的拦路虎。
一旦没了以上制约,财富不均所导致内部矛盾绝对会以指数增长。若是只有土地不均所引起的内部矛盾也就罢了,问题是汉商的介入与丝绸之路的规模扩大让南羌百部的外来收入疯狂上涨,随即产生了土地伴生的分配问题——因为是按路长缴费……所以领地占道多的收入也多。
PS,汉人刚开丝绸之路时有脑子活络的故意把过道整成山路十八弯,琢磨着这样就能多搞钱。然而汉人不是傻子,直接拿地图说事,画出一条直道表示他们不吃哑巴亏,当地要么老老实实地按规矩办事,要么汉商宁可绕道也不会让坑人的羌部赚上一文。
如此一来,汉商倒没伤筋动骨,南羌内倒动起手来——因为商道肯定是选依山伴水的平坦之地,而这些地方又与适合放牧的草地,耕种的沃土高度重合,所以多被有实力的部落垄断。
汉商说是交了通往西域的过道费,但实际能拿这笔钱的全是占着祁连商道的南羌大部。即使拥有大局观的部落会给自己的附庸一点好处,但大局观重的永远只是吃到大头的统治阶层,而且他们多数不会分出自己的利益打赏周边附庸,而是把部下的那份切成臊子,如食堂大妈般抖下几粒给附庸添菜……
也就是让闻到味的附庸尝尝咸淡。
而汉商绕到次一点的部落后,对方还没捂热汉人的过路费,几个大部便气冲冲地过来要钱。
汝隶臣子的。
他们比北羌和匈奴人还要过分。
久而久之,汉人也摸索出了离间南羌的绝妙手段。
更令身处旁观地的安归亚汗流浃背的是恶人还能混个美名。
是的,你没听错。
南羌百部因过路费的分配不均(有一半是汉人故意挑起的)而大吵特吵,甚至闹起部落冲击。
然而你问他们憎恨挑起冲突的汉人不,他们只会宕机三秒,然后用看白痴的眼神看向对方:“杀我的是汉人不?我为啥要憎恨汉人?”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身处迷障。
只是那群知道汉人不怀好意的也不敢对汉人说不。
一是因为陇西通向楼兰的商道不会因此停止,一是他们已经习惯汉商带来的额外收入,以及那些本地难造的生活用品。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看清问题的羌人用着汉商带来的精美器皿,一边饮着兑了羊奶的西南干茶:“正因明白汉商离去的影响有多可怕,所以不敢戳破笼在祁连山南的黑色假象。”
安归亚被对方的话吓得手抖,奶色的茶水将胸前染湿:“您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而且还用如此平淡的语气说出如此炸裂的话。
“当然知道。”清醒的羌人摆出一副“你不懂”的姿态,并且换了前辈教育后辈的嚣张的姿势:“早在楼兰纠结着要不要倒向大汉时,我们这儿的有志青年就叫嚷着汉商快滚,甚至劫持了一个商队与大汉谈判。”
“结果呢!”
“结果就是靠近陇西的羌人部落全部沦陷,叫嚷着把汉商赶走的有志青年被迫释放手里的汉商,然后我们经历了汉人开辟丝绸之路后最难熬的半年时光。”
现代的超级大国搞经济制裁,产业脱钩尚且经历长期阵痛,而且还要增加军费以镇压国内的不满群众。公元前的羌人是什么状态?什么家底?一下子与汉商脱钩还以为是拿到现代的沙特剧本,结果老家没有沙枣,没有石油,更没有条西边不亮东边亮的退路,所以遭遇了现实的暴击。
“我们买不到汉人的商品,无法换到西域或陇西的粮食,所以人们开始饿死,新生儿也没法长大。”清醒的羌人依旧平静,说出的话却愈发恐怖:“汉人开启丝绸之路后,羌人的数量增加了不少,甚至从祁连山北收编了一万羌人。可就是这关闭商道的一年时光,祁连山南就有两万的成年羌人与新生儿被活活饿死,一些想来南方谋生的北部羌人也趁机发起军事政变,给了那些‘赶走汉商,统一羌人’的有志青年一点现实的震撼。”
“你以为打败你的是汉人的军事力量?不,是吃饱的肚子,柔软的丝绸,以及不必看着亲人活活饿死的安稳未来。”
“你以为在那群人前没有试图统一羌人的有志青年?你以为能掌管一部数十年的上位者都不识五谷?”
“如果坐在大人位上的当权者是蠢货,那么部落的真正大人必然是那操作蠢货的恶毒之人。你可以怀疑他们的冷血与恶毒,但不能怀疑他们的脑子,否则认为他们愚蠢的你们就是真正的蠢货。对于汉人而言,普通的羌人和单一的羌人首领是没有价值的,只有掌控数万羌人的部落之长是值得优待的。”
“那群挑衅大汉的青年不过是其试探大汉的棋子罢了。若是他们逼得大汉后退一步,上位者们自然能分更多的好处,然后将出头的收入统治地位;若是他们挑起大汉的怒火,上位者们也能打着清理门户的借口让他们闭嘴,然后用他们的头颅向长安请罪,争取长安的宽大处理。”
安归亚的嘴巴保持着微张的姿态,瞳孔的地震就没停过。
“承认吧!仅靠你在人前喊得嗓子冒血也不会改变人们想过富裕生活的朴素愿望。”清醒的羌人语气一顿,声音也越发变得苦涩:“唯一令我感到悲哀的是羌人的富裕生活是吸大汉的血,而大汉的富裕生活是靠汉人不断向外拓展。羌人在本地闹得再凶也没法掀起掀起较大的风浪,而汉人若是造起反来,长安的态度一定会有较大变化。”
究其原因是汉室不倒,羌人的造反是绕了一圈后又回到原点,而汉人造反,汉室勋贵轻则人头落地,重则卷入“民为何反”的问责行动。
安归亚想伸手去搓臂上的鸡皮疙瘩,但又不愿自己在外失了礼节,所以忍着汗毛倒竖的痛苦追问:“后来如何?”
“还能如何?不过是拿起事者的头颅去长安请罪,但却被汉皇拒收了。”
“别拿这个应付朕。”
南羌的那点弯弯绕用来忽悠平民还行,搁在快把他们整散的刘瑞那儿就纯属搞笑:“该拿谁的头颅向朕请罪,你们比朕心里有数。”
于是当月,南羌换了三部之长,其头颅被加急送往长安汉宫。
有了这场鲜血的教训,祁连山南安分了不少,但还是为利益的分配定期一闹,部与部间长期打得不可开交。
可即便是内部的矛盾越来越大,他们也没冒出一个有志青年与大汉一刀两断,干出囚禁汉商以向大汉谈价的离谱操作。
安归亚在很久以后才明白羌人的无奈在哪儿。
“当你愚蠢而弱小时,你的反抗都如此可爱,如丑角般引人发笑。”
“如果西域脱离了丝绸之路能过得很好,或是有开辟那条丝绸之路时的八成好便可以产生脱离的念头。”安归亚在回去的路上如此想道:“否则我们只是复刻羌人之过的丑角。”
于是他的问题来了——
数量更多的羌人都没法摆脱丝绸之路的影响,地广人稀的楼兰又如何走出独立之路?
靠资源?
靠技术?
可你知道资源在哪儿吗?你有产生技术爆发的财富条件吗?
“怎么我去大汉晃了一圈就开始不爱自己的家乡了?”安归亚在化不开的失落中将压力转到自己身上。
出使西域的颜异曾在宣室殿与安归亚有一面之缘,对这个来自楼兰的小伙印象深刻。时隔一年,他带着由皇帝钦点的使团抵达楼兰国时,陪着国王迎接他的安归亚憔悴了不少,咋一看像四十出头的中老年人。
“安公怕是重任缠身,所以才消瘦了不少。”颜异被安归亚的状态吓了一跳,还以为是楼兰王在打压国内的亲汉派,所以带着忧愁问道:“可是有啥不便之处?说出来也好让在下帮上一一。”
末了,他还暗示道:“我也可替安公传话,求陛下为安公做主。”
言下之意是楼兰王要不给面子,那么这个楼兰国的话事人就可以换了。
“不过是为西域的市场与在下的婚事忙前忙后,算不得让汉皇操心的大事。”安归亚勉强笑笑,礼貌性地邀请颜异喝喜酒后提到刘瑞:“汉皇可好?”
“好着呢!近期不仅添了公主,而且还册立了皇后。”这次轮到颜异的脸上半忧半喜:“我离开时长安还在大赦天下的喜气中,所以陛下非常期待国外的商品里有可以送给皇后公主的稀世珍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