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二狗从旱厕里出来时已感受不到脚在哪里,双腿抖得活似一根摇摇欲坠的树皮,只等着被狂风一刮,就会撞得粉身碎骨。
“汝隶臣子的,平生没有多大本事,尽是在那儿捣鼓些吃人的行当。”拉过的肚子空空如也,屁股那儿也疼得让他走起内八,留下一串多足怪似的恐怖痕迹……
而且还是只有前脚掌的那种。
“汝隶臣子的。”王二狗在抵达常去的小河后见到正在搓泥的熟人。
穷人不会浪费可以卖出去的干柴,所以在天气渐暖时有不少人去河边洗澡,直接把清澈的河水搅成褐色。
“稀罕人呐!”搓泥的熟人转过身来,明明是还算清亮的青年音,但却有着遍布沟壑的沧桑面孔:“你那快把人当牲口的东家居然舍得放你出门走走。”
“不走不行啊!”王二狗把脱下的衣服绑在头上,捡了些叶子便和熟人一样在那儿搓泥:“官府查人呢!我那东家搁在一砸一个千石官的长安都难够上令丞的家门坎。更别提这查人的小吏还是嫩草,不找个典例都不好意思向上交差。”
熟人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长安因是天子脚下,所以对隐户的排查比其它地方更严更繁。皇帝也是年纪不大但心眼不小,喜欢让预备吏来排查关中的隐户,这就让世家大户非常难受——如果前者毫无收获,那么为谢前者抬手,世家就得许以好处。问题是定期接受排查工作的预备吏非一家子弟,而是由不对付的好几家一同操作。你这边没一点成果,他那边有一堆成果,这不是说你的学派流于表面,教出的学生不如对头的学生聪明能干,连带着已青云直上的同门师兄也受影响。
纵使有人愿意放水,也只会向有实力的大族当水,然后拿小门小户向上交差。因此关中每逢排查隐户之际,周边的县就有野狐频繁出没。
搓完澡的熟人套好衣服后没有离开,而是坐在河边聊起关中的新闻:“内史府下征召令了,说是要调两万民夫前往洛阳修建新的学宫。我打算去长安令那儿报名,你呢?”
“洛阳?”河中的王二狗钻出脑袋,抹了把倦容未散的面孔:“长安的大老爷们舍得搬去洛阳?”
以前的洛阳可是富商们的应许之地。虽然离关中不远,但好歹是关中以外的管辖区,所以占了靠近权力却又不会被权力吞噬的绝佳环境。
直到关中修了太学,建了武院,把教育资源和政治中心彻底绑死,洛阳的富商便开始松动,最后在卜式的榜样坐拥下咬了买了阳陵县……旁的学区房。
其实就是被收割了。
但王二狗却十分理解他们的行为,因为关中的隐户抱着相同的目的黑在此地。
名师小课排不上,但在那些慈善性质的免费学堂里最垃圾的教师也比他们老家的先生强上十万八千里,最差也是某学派的山头徒孙。现代的教育不对等跟这时的资源集中比,那绝对是小巫见大巫。
“合着那群老爷花在阳陵县旁的钱都打了水漂。”为人父母上的共情并不能让王二狗对关中的外地大户产生好感。
这群为了子孙后代的教育而聚积关中的外地大户可以靠金钱运作让一家子在关中久留,但很难将老家的仆人、佣耕也一并运作到天子脚下,所以为了省心省钱,他们就和八九十年代的华裔或俄罗斯□□般疯狂压榨同乡的黑户,靠着后者的血肉维持他们在关中的生活品质。
对于这群可恨的大户,关中的隐户是痛恨并无奈这。因为没有前者的雇佣,隐户很难找到一份正经工作。即使他们要价够低,关中的勋贵也不会为便宜雇佣履历不清的外地隐户,更别提在天子眼里,勋贵就是待宰的肥羊,时不时就找个借□□金币。
如此种种,外地的隐户对逗留关中的外地豪商自然没有一点好感,听到对方耗费千金却竹篮打水一场空,河边的空气里立刻充斥着快乐的气息。
“解气,实在是解气。”王二狗将破破烂烂的叶子丢掉,洗去身上的泥垢后向熟人问道:“去洛阳干活的劳役也在迁徙名单上?”
“当然。”熟人回道:“好歹也是同村的兄弟,如果我没动前往洛阳的心思,就不会把消息透露给你。”
王二狗的表情一松,如其所愿地陷入挣扎。
眼看落户关中的愿景遥遥无期,若是能退而求次地落户洛阳,也不失为较好的结果。
只是……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熟人想在有限的时间里尽可能地多拉老乡,免得去了洛阳没人共撑场面:“太学府和武学院的博士也是要致仕的,陛下许诺他们退后可以前往洛阳养老,在即将建立的洛阳学宫编书教书。”
“有这群博士的名气,加之关中人才如海,总会有对仕途无意的教书匠随博士落户洛阳讲学。”
“短时间内可能没有多大成效,但先去先得名师教导。与其在关中继续熬到陛下特赦隐户,不如前往洛阳捉住可得的机会。”
熟人最后祭出他的杀手锏,同时也是王二狗所面临的困境:“你家的细君在你离家时已生了幼子,如今也有三四岁。若是等到陛下特赦关中的隐户,你家的幼子只怕是要娶媳妇了,哪里能去学堂念书?你现在年轻,能耕地,能做工,拿到洛阳的户口时,你家幼子约莫也有六岁,刚好进学,而你也有大把的力气供他念书。”
“若是苦等关中的户口,不仅你家的幼子没了进学的指望,你还要花十几年的功夫拼个进学的次子。”
“敢问王兄,那时你可有力气供起年轻的学子。”
“那时我有长子帮衬,总不会……”
“长子有自己的儿子。”熟人打破王二狗的幻想,一针见血道:“亲弟弟哪有亲儿子重要,更别提对长子而言,兄弟间的差距让他不生恨就不错了,哪里会管弟弟的学业。”
“王弟!”熟人见时机到了,不由得以过来人的姿态语重心长道:“可别为了此事闹得家宅不宁,兄弟结仇。”
“兄长说得对,说得对。”王二狗砸了砸嘴,发现正是这个理,于是向对方谢过便赶紧向上报了名字。
负责登记的小吏也知道报名的都是隐户,所以没有为难对方给了凭证:“落户后要上缴两百钱罚金。”
王二狗的心尖一痛,刚为自己的选择感到后悔,就听对方继续说道:“知足吧!非法滞留关中数月,罚你个两百钱绝对算是宽大处理。”
别说是在文帝以前,就是在今上治下,王二狗的行为最轻也要判个司寇(相当于有期徒刑两年)。相较之下,两百钱的罚金真的不值一提,哪怕洛阳富贵不比关中,咬牙辛苦个两三月也可以缴其两百罚金。
拿到户口后就赶紧把细君和幼子接过来吧!
王二狗在前往洛阳的路上如此想道。
是也,那个向他透露消息的熟人端着谷粥凑到王二狗旁,一边与其烤着篝火,一面道出今日搜集的小众情报:“你发现个事没?”
“啥事?”
“前往洛阳的关中隐户里基本没有巴蜀及汉中一带的人,而且也没荆州以南的人。”
“这不很正常吗?”王二狗的老家卡在南阳与临江间,而临江又与巴郡接壤,所以他很清楚叔蜀商的富裕。尤其是在养蚕业与制盐业搞起来后,巴蜀人去外地打拼的兴致就更低了,所以在关中难见蜀商外的巴蜀人是很正常的。
至于荆南的豫章郡与长沙……
“那地人往关中凑也不容易吧!”
现代从武汉开车到西安也要13小时,更别提在贵族用马,黔首用腿的古代。从荆南到西安隔着高山巨浪与数道关卡,除非是有科举需求,否则荆南的汉人更倾向于前往巴蜀。
“不是这个原因。”熟人预判了王二狗的回答,不由得往对方的身边凑得更近:“听说除了洛阳的学宫,陛下也在豫章郡有修建计划。
“豫章?”
此时的豫章还未升级成唐宋时的书院之地,瓷器之都,所以对有点见识的汉人而言,豫章=庐江王的旧地=挨着南越的倒霉蛋=废吴王刘濞的前任小弟。
而对忙于个人生活的汉人而言,豫章是什么?不知道啊!他知道的汉地除了自己的老家就只剩下长安洛阳,以及一个近期变得非常富裕的巴蜀。
刘瑞在这几地建新的行宫是很正常的,但是往毫无名气且靠近南越的豫章……
“据说近年炒得火热的青瓷器就是豫章的造物。”熟人的声音里满是羡慕,因为巴蜀打了一个很好的例子,所以某地要是有了特色产品,当地人也不必冒着风险前往外地求财:“陛下会像支持巴蜀制盐般支持豫章增加瓷器的生产量。唉!豫章都富了,也不知咱老家何时接场富贵。”
“会有的,会有的。”王二狗也同样升起羡慕之情,但嘴上还是劝着对方。
………………
从叙利亚的港口登陆,然后穿过阿拉伯半岛的北边抵达安息的泰西封。
因为是给赛里斯皇帝的礼物,而且里头还有米特里达梯一世心心念念的优秀医生,所以负责“押运”货物的希腊雇佣兵找波斯波利斯的“熟人”借道,用黄金换取当地豪族的善后服务。
“真是国王的好臣子。”安德烈亚斯知道安息的政治制度比共和制的罗马松散,但没料到对方松到这种钱也敢往兜揣。
亲自压货的克利斯提尼听到这话,冲其露出个标准的假笑:“黄金是无敌的。即使是卡戎也难逃它的神奇魔力。”
数日的海上颠簸让货物显得疲惫不堪,甚至有熬不下去的货物被推下甲板,或是埋于叙利亚和波斯波利斯的荒野之地。
“好歹让人休息下吧!”卡塔利亚是众奴隶里唯一与克利斯提尼在启程前就见过面的,所以在附赠的奴隶死了十三四人,六十六名学者里有一人没有熬过海运,一人在长途跋涉中发起高烧后,看不下去的卡塔利亚大着胆子道:“您不能在抵达赛里斯前让货物砸手一半以上。”
克利斯提尼伸手算了算,丢下一句“修整三日”便派人搜来退烧的草药给学者服下,然而对方还是去了,这让克利斯提尼十分恼火,但也放缓了前进的步伐。
“虽说是给赛里斯皇帝的回礼,但我为此吃了半年的沙子硬馕,总不能在赛里斯的地上空手而归。”某夜计算这一路的开销时,克利斯提尼几近抓狂:“即使没有赛里斯的回礼,我也要从瓦尔滋的巴赫拉姆那儿得到什么。总归不能砸了我的半副身价在别人的见面礼上。”
他在奴隶的面前没有多说什么,可在压货的雇佣兵那儿却每晚都要念叨一遍,直至后者耳朵生茧,忍无可忍地向克利斯提尼抱怨道:“老大,就算要重复去聊一个话题,咱们能不能聊聊女人,聊聊军队?”
跟他打下如今家业的都是克里特的希腊人,如今竟被首领磨得宁可去听希腊歌剧也不想再听首领的抱怨。
克利斯提尼没有与之疯狂辩论,而是闷着酸酒去看剩余的货物。
这一路上死掉的奴隶绝不算多,但对那些绑架来的奴隶而言,绝对称得上亲身教育。
安德烈亚斯在此前知道奴隶过着非人的生活,但不知道“非人”的形容词成动词是何等残酷。
他想安危失去家人的学者,但不知以孜然一身的处境要如何安慰天人永隔的学者。
“让他静静吧!”卡塔利亚比安德烈亚斯年轻,但却像个人生导师:“英雄的试炼得由英雄来渡,旁人是无法给予英雄帮助的,连众神都无法插手。”
“你看起来并不悲伤……至少没为自己或他人的处境而感到悲伤。”安德烈亚斯能感受到卡塔利亚的好意,但却难以接受对方如此冷静:“尊敬的墨提斯啊!告诉我。聪慧如你能料到自己的悲惨下场?如果能,你是否会怒骂帮助宙斯的自己是杀了自己的刽子手?你是否以新一任的智慧神为荣?”
安德烈亚斯的语速越来越快,情绪也肉眼可见的激动起来:“告诉我,聪明的墨提斯。你会以新一任的智慧女神为荣?还是以自己的遭遇为耻。”
卡塔利亚盯着对方的眼睛沉默了三秒,离开前丢下一个不算回答的回答:“我会与普罗米修斯一起嘲笑宙斯的武力。”
伟大的神王,雷电的主人却活在无法掌控的未来威胁下……这算不算神话里的最大讽刺。
安德烈亚斯如梦初醒,之后的几天便很少说话。
“克利斯提尼……我的老朋友。救我于水火之中的希腊英雄。”马尔基安纳总督巴赫拉姆因赛里斯和安息的贸易获得泰西封的嘉奖,终于从偏远地区的暴发户一跃成为有点声量的重要贵族。虽比不上历史悠久的苏伦家和卡伦家,但好歹在泰西封的会议上不会被人彻底无视。
“果然,权力与金钱是男人的最佳的铠甲。”克利斯提尼与巴赫拉姆见礼后打量着已脱胎换骨的马尔基安纳总督。
数月不见,体重可观的巴赫拉姆更是显得很有分量,造型也比之前华贵了很多,足以匹配他已落实的新贵身份:“我这朋友在您的荣光下惭愧不已,只希望受您的照顾,也获得些男人的妆耀。”
“这是自然,自然。”巴赫拉姆拍拍对方的肩膀,笑容显得越发得意:“我已打点了马尔基安纳去西域的关卡,并且我的司库也与赛里斯驻西域的外使定了见面的日期。”
说罢他又重重地拍着克利斯提尼的后背,笑声震得克利斯提尼的耳膜发疼……
嗯!
瓦尔滋家的巴赫拉姆大人是真的发了。
克利斯提尼不动声色地揉揉耳朵,示意手下把货物带上了。
笑够了的巴赫拉姆打量着从希腊运来的高级货物,像是挑选待宰的羊羔般对着一番指指点点:“太老,太瘦……怎么全是男人,连个给汉皇增趣的女人都没有。”
“巴赫拉姆大人,我能从罗马人的眼皮子底下给您弄到好货就很不容易了,要是再挑三拣四,您就得另请高明,或是给我两倍佣金。”克利斯提尼尽量显得彬彬有礼,但还是让巴赫拉姆听出他的没好气。
得,估计是在运货时折损太高,所以这克里特岛的希腊小子有一肚子气正无处使呢!
巴赫拉姆如是想到,于是也没计较对方的态度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