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聊起写悲情的政治人物时总会提到“身死政消”一词,可是除了与士大夫共天下的时代,任何一个在乎名声的皇帝都不会在登基后立刻废除前任的政策。
皇帝这种生物是极度自私且不容许自己犯错的。
所以对臣子而言,让皇帝承认自己的错误一直都是千古难题。
若是碰上唐太宗那样的明君也就罢了,要是碰上锱铢必较的……
这一刻,刘瑞是真的被刘启吓到了。
他虽在反应过来后做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可私底下却早就想好自己的遗书要怎么写。
相反的,朝会上的大臣见状,还以为是父子两私下聊好后搁这儿演双簧呢!
不得不说,刘氏的演技天赋在此发挥了强大作用。
即便两人没有对戏,但是凭借着各自的了解与厚脸皮,愣是把几个近臣都一一瞒过了。
“女不嫌母丑,子不言父过。”下了朝会后,卫绾不禁感叹道:“为君者讳面刺之失,而太子竟在朝会上揭开其父的仁政缺点,这可真是……”
“甚爱此子啊!”
按理说,皇帝重视太子本是件好事,可以避免嫡庶不明,诸子相争。
可在朝堂上站稳脚跟的绝对不是泛泛之辈,哪会相信典籍里的父慈子孝出现在皇家父子间,所以皇帝不惜自毁仁政也要为子抬轿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皇帝已经不行了。
刘瑞是刘启的第十子。
刘启将近三十岁才与薄皇后育有一子。
而这意味着刘启若是与先帝的岁数相当,那么刘瑞登基时可能不到掌权之龄。这对已有吕后临朝和外戚之扰的大汉而言无疑是非常恐怖的。
即便那时,刘瑞距离亲政只有一两年的功夫。可一两年的功夫对于那些辈分高又布局多年的老狐狸而言,绝对能让刘瑞明白什么叫寸步难行。
若论对刘氏皇帝的了解,卫绾绝对能进前十。
这个以沉默寡言著称的儒家侠士不一定在权力的核心,但一定在刘启的托孤名单里。
只是……
太子似乎并不喜欢他。
自打刘瑞离开后,九卿的下属机构就被一一分离出去。
首先遭殃的是和后世的明军一样容易塞进赛博生命体的马政。
谁都知道吃军饷能被活活肥死,而养一匹军马的开销足以抵的上三口之家的开销。因此在马政这个大肥缺上,刘瑞先是改变原有的记账方式,然后增加马政的监管部门来保证里头中饱私囊的程度不会太严重。
虽然这有冗官的风险。
但是跟冗官相比,明朝那种军队不满饷,满饷不可敌的状态才是更要命的。
况且就像先帝切割齐系与淮南系的土地来削弱藩王一同叛乱的风险。
三个部门一起监管也令收买上下的难度增高,从而会有不怕死的理想主义或是急于出头的利己主义者借出发难。
而在马政被分离出去后,下一个遭殃的便是职能甚多的奉常。
首先是对皇帝负责的太医被独立出去。
其次是另设太学,让博士脱离奉常的掌控,从而确保科举的公正性。
可以说,刘瑞的一套组合拳下来,九卿的权力不说被削了一半,但也需要龇牙咧嘴一番。
然而九卿敢反抗吗?
他们不敢。
因为焉知这背后是否有皇帝的意思。
更重要的是,九卿的权力是下降了,但独立出去的部门权力缺上升了。
刘瑞的行为是上了龙头,肥了,多数人都记着刘瑞的好,而九卿要是出口组织,不仅会让下属寒心,更是会被扣上一个居心不良,疑似揽权的帽子。
所以在太子的獠牙越露越多后,他的评价也从好脾气变为进退有度。
…………
“如果不是捉不到你的把柄,那群人也不会止步于善谋的评价。”回到宣室殿的刘启嘴唇苍白的几乎于肤色融为一体,让人好奇他是否会就此晕过去。
明明是秋高气爽的日子,但是殿内已经升起火炉,刘启的腿上甚至搭了件大氅,愣是以四十多的年纪过上了六七十的日子。
刘瑞被屋里的热气熏得宕机了一秒,不过很快就镇定下来,并且向刘启问道:“阿父的老毛病又犯了?”
“岂止是犯了,简直是要活活疼死朕。”刘启早在朝会的后半期便甚少发言,为的就是不让大臣发现的他的老毛病又犯了。而在下了朝会后,刘启几乎是被一路抬回了宣室殿,然后在卧榻上挣扎了会儿才有了力气,然后召见等候已久的刘瑞。
“让人送些清粥清汤来。”因为胃病,刘启的饮食发生一百八十度大转,已经变得什么都不能吃,什么都不能做。登基时还略显富态的体型在得病后迅速销售下去,逐渐变得穿里衣都空荡荡的,让人看着就很担心他的身体状况。
“记得给太子添点油水。”饥肠辘辘的刘启瞧着身形修长的刘瑞,似乎对他的“瘦弱”非常不满:“你该学学刘非那小子,多吃点对身体没坏处。”
似乎因为得病的缘故,刘启开始热衷于将子孙养肥,好像这样就能给予他些安慰感。而在所有儿女中,最健壮的江都王刘非和最活泼的信乡公主是刘启除了太子以外最喜爱的儿女。
尤其是江都王刘非。
如果不是西汉的环境并不适合武夫皇帝,加上有个嫡子在前,刘启兴许会考虑一下这个儿子。
“我也不算特别瘦弱吧!”老实说,即便是有细盐豆油提高品质,但刘瑞依旧觉得吃饭是件折磨人的事。
古代的寄生虫问题只能听天由命,所以在江淮一带十分流行的鱼生是不能吃的。加上刘瑞对贵族热衷的野味敬而远之,同时因为调料过少和水平有限而不大喜欢烧烤食品。
作为太子,而且还是穿越而来的太子,刘瑞虽然提前搞出宋代才有的铁锅,并且享受绝对称得上奢侈的炒菜。
可这样依旧无法解决吃无可吃的问题。
加上这时的做饭环境只能称得上干净卫生,所以在深受折磨了十几年后,刘瑞这个没了那种世俗欲望的倒霉蛋又被迫告别了口舌之欲。
他如今对未来的唯一期待就是晚年吃上一口西瓜。
就这条件,安禄山来了都能瘦成麻秆。要是在西汉开个减肥训练营,估计能在美团拿下4.9的高分。
因为是皇帝特别嘱咐给太子添些油水,所以庖厨先是弄了刘瑞“(被迫)爱吃”的豆腐鱼汤,然后又以豆油炸了鸡脯肉,并着加蜂蜜的蒸饼和粟饭一并端上。
当然,为了避免太子油嘴,还特别烫了一碗青菜与白萝卜。
这么些东西与皇帝要的稀粥清汤陆陆续续地端上来也摆了一桌。
习惯夜间不食的刘瑞第一次有嘴巴发苦的感觉。
面对这桌饱含父爱的美食,刘瑞谢后努力不让自己的痛苦表现出来,甚至要做出一副狼吞虎咽的姿态。
“多吃点,不够的话朕令庖厨再做一些。”刘启喝了口稀粥便觉腹中的疼痛卷土而来,于是喝口清汤,然后舀着粥上的米脂用以果腹。
见到刘瑞“吃得香甜”,刘启就像现代爱看吃播视频的减肥困难户一样,嘴巴里虽没实物,但也要给刘瑞夹菜。
听到刘启要给他的肠胃增加挑战,人都麻了的刘瑞立刻回道:“夜间不可进的太多,否则寝后难以入睡。”
刘启闻言也放下漆箸,顺势收起短暂而稀薄的父爱。
“如果不是朕的身体每况日下,朕一定要骂你几句。”刘启让把面前的空盘空碗撤下后,瞧着儿子以茶漱口缓缓说道:“自打你从彭城郡回来,行事反而少了稳重,像个毛头小子似的迫不及待向旁人展示你的能耐。”
刘启的大掌拍在腿上,姿态越发像个老人:“你也是熟读典籍的人,难道不知骄子易折,美玉易碎的道理?”
“儿子受教,日后当引以为戒。”老子发话了,刘瑞也是秒速滑跪。毕竟一个真正恼了的皇帝父亲是不会私下训斥自己的孩子,而是在朝会上予以暴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