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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5 书信传密
    临近年关,盛京城迎来了数年不遇的雪,让这个本就不好过的冬季越发难熬。

    一夜之间许多民房被积厚的雪压垮,惊魂未定中的盛京百姓猝不及防迎来了新一轮的灾,而帝驾尚在外,城中无主事者,公主遇难的消息又悄然传开,加上叛贼逃窜、流民增多、周边隐隐不稳,整个都城上空都飘荡着难言的压抑。

    混乱之下,楚王季珏、瑞王季琤、临安郡王季景西三位天潢贵胄终于在众臣的***中摒弃前嫌,顶着抗旨杀头的巨大压力,近乎众望所归地毅然扛起了主事大旗。

    只是这次,坐在议事厅里的人不再是楚王季珏,而是季珩季景西。

    一个亲王世子,居然压过了两位理政的皇子亲王,而两位亲王不仅没有异议,还颇为配合地任他差遣……乍看简直不可思议。

    京中文武官员们虽嘴上不说,实则都不傻——这哪是两位殿下心胸开阔,这是在把景小王爷架火上烤啊。

    日前那催命般的数道圣旨尚历历在目,皇帝俨然将对三人的猜忌摆在了台面上,有废太子季珪谋反在前,这时候谁为出头鸟谁便倒霉,主事之人稍有不慎便会被按上谋逆大罪,没看楚王都急惶惶搬出太极殿了吗?

    可偏偏眼下盛京水深火热,在当朝国君和集贤阁阁老们皆缺位的情况下,迫切需要一个人站出来扛起停滞的朝廷,这个人,魄力、能力、权势、身份缺一不可。

    百官最为属意的当然是两位皇子殿下,但换做景小王爷也不是不行,一来姓季,二来其父也曾监国理政——实际上,他的资历甚至比两位王爷更丰富。

    熟悉小王爷的官员们自是早早知晓这位的能力,而对此存疑、甚至不看好的官员,也在后者随后的雷厉风行、大刀阔斧中渐渐体会到了一丝微妙的惊艳。

    面对短短几日便走上正轨的盛京,出自季景西手的那套梳理政事、救灾定势的手段,简直炉火纯青,效率奇高!

    百官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临安郡王季景西,真的是眼下最合适的主事人了!

    他可是从天灾战祸疫病中走出来的北境王啊。

    ————

    “……所以如今景西有些脱不开身,我从王府出来时他还被埋在政务里,又谨熬的热汤放冷了也没空喝一口,只来得及交代我给你带些解闷儿的东西,让我转告你,他今儿来不了了,回头得空再来看你。”

    清清冷冷的国师塔中,上好的银屑炭将这一层空间熏得暖烘烘的,只露了小细缝的窗户将凛冽的寒冬隔绝在外,却又贴心地留了一抹雪景,给病中之人沉闷的日子里添上些灵动妙意。

    袁铮熟门熟路地将炭火拨旺,执药罐倒出一碗黑乎乎的药汁来,端到床榻前,柔声对榻上的人道,“我扶你起来喝药。”

    榻上人沉默地看过来,瘦得厉害的脸上没有分毫表情,眼神冰凉地对上他,须臾后又无情移开。

    袁铮反应平静。

    这几日他已习惯了对方的冷待,从最初的无措、到难过、到全盘接受,只用了短短半天,之后心中便再无动荡。他牢记着孟斐然和温子青的所有交代,对方该吃的药,该处理的伤,他当军令来执行,并不因对方的态度而动摇分毫。

    他就是这样的性子,执拗,耿直,一根筋到底。

    例行打过招呼,袁铮亲自上手,不容拒绝又小心翼翼地将床榻上的人抱起,坐上床头,一条手臂圈着人,另一手端药,从背后半拥半抱地一勺一勺将药汁喂到她嘴边。

    “我一直赞同景西的一条人生道理,喝药不能一勺一勺喝,没有哪个大夫的药是好喝的。”他一边给人喂着汤药,一边估摸着温度,觉着差不多了,便试探着劝怀里人,“你的嬷嬷说你最是怕苦,碗里的不烫了,一鼓作气喝掉好不好?”

    季君雅哪抗争得过他,早两日前便在喝药这件事上妥协了,

    虽还是不说话,但至少不排斥他喂药。她也着实想早些结束这一尴尬的环节,索性接过药碗,干脆地一口气喝干。

    袁铮悄然松了口气,重新将她安置好,这才端了药碗出去。

    燕骑在塔外值守,温子青随杨缱回了国公府,这个时辰还不到孟斐然看诊的时候,整座塔里只有他们二人,所有事都要袁铮亲力亲为。他虽贵为镇北王世子,伺候人是头一回,但多年军旅生涯令他并不在意,看起来还有些乐在其中。

    三层塔上安安静静,季君雅却仍能听见一些琐碎的动静,尺度把握得刚好,不至于吵到她,却又刚好能令她知道他没走远。

    很安心。

    这个“小心机”是袁铮请教自国师的,他偶然发现季君雅在他短暂离去时情绪波动得厉害,嘴上不说,眼底的惊惧紧张却瞒不过人。袁铮注意到了这一点,不知如何是好,特地登门请教,温子青短暂沉默后告诉了他这一小办法。

    彼时杨缱与景西也在场,闻言神色复杂地盯着温子青看,后者不躲不避地反视回去,仿佛在说,大家半斤八两,谁也别笑话谁。

    杨缱还算平静,季景西却蓦地握住了她的手,似是想到了某个夜晚,他家阿离一床棉被裹成卷也要坚持见他。

    袁铮当时没在意,事后回过味来,脸色也难看起来。

    遭受过重大创伤的人,大抵都会对此感同身受。

    他动作很快,没多久便收拾好了一切,塔内散了些药味,袁铮放下窗棱,将满城风雪挡在外面,从桌上捡起一本书坐在床边,先探季君雅的额温,确定她没发热,便翻开书读起来。

    他读的是个话本子,讲的不是坊间流行的才子佳人,而是前朝某位能人异士路遇不平的侠义故事。

    话本是季景西的,这些东西他多的是,是从前还在做纨绔的时候搜集的一堆玩意。然而小王爷新鲜劲来的快去的也快,看过一遍就不会再看,眼下倒是派上了用场。

    袁铮不是个会赏风月的,哪怕读话本也读得无趣,按理说并不招喜欢,可季君雅却意外地没阻止,也不知是本来就喜欢听故事,还是因为读书的人。

    她起先无甚耐心,无论袁铮做什么她都烦躁,动过怒,赶人的时候声嘶力竭,可对方就像个打不动、骂不动、踢不走又移不开的木头,任她如何拒绝都不走,每日下了职就来,该当值了才走,晚上就在外间打地铺,枕戈待旦的,她发出一丁点动静都要进来看看,哪怕季景西调来的侍女也只能在他离塔时近前伺候,他一来,这塔里就不准有第三个人。

    季君雅在对方死板的读书声里昏睡过去又醒来,再睁眼时,袁铮喂她吃了点熬得香软糯糯的米粥,而后卡着时辰给她换药。

    他不带丝毫旖旎地解了她的衣衫,细致地为她前胸那道伤抹好药,脸上的伤在她睡着时已被处理过了,两位大夫都说伤口不能长时间捂着,因此上完了药,袁铮不急着包扎,只虚虚帮她掩了衣裳。

    做完这些,他抬起头,正对上季君雅死气沉沉的视线。

    “袁世子何必如此。”

    女子涩哑的声音在沉闷的空气中响起。

    他福至心灵地听明白了她的话中意,顿了顿,神色平静道,“此前拟好的婚期过了,皇上即将回京,我打算着钦天监再拟个日子。”

    季君雅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死死盯着他,半晌才又忽地冷下来,“我不会嫁,世子莫要费工夫了。”

    袁铮动作一停,片刻后点点头,“行,依你。”

    季君雅似乎没料到他的回答,怔住了。

    袁铮见药膏干得差不多,上手为她缠好绷带,正好衣装,一字一句认认真真地答她,“我总归不会娶旁人,你嫁不嫁无妨。我向景西要了个请求,待你我百年,将我葬于你近旁。你贵为公主,若是入九峰山,我就葬在九峰山脚下。”

    季君雅先是一愣,之后整个人变得激动起来,“你疯了吗?!镇国公府仅剩你一后,你难道要辜负你袁氏列祖列宗吗?!”

    “你小心伤!”袁铮手忙脚乱地按下她。

    “袁霆音!!”季君雅挣扎着挥开他,近乎恶狠地瞪住他,“你想做你袁家不孝子,不要拖着我!”

    “没有,我不会!”袁铮紧张地半护着她,生怕她伤口崩裂,“我家没你想得那么看重这个,真的,我袁家人生在战场,马革裹尸是宿命更是荣耀,留不留后真的无所谓,不然我爹娘怎还会让我上战场?除非天下太平,外患尽除……欸你别动了!”

    他手忙脚乱,视线不经意瞥过,却见季君雅似是被他的话震住了,怔愣地望着他。

    袁铮明白过来她在震惊什么,笑了笑,“是真话,没骗你。我家与旁人家不太一样,这么一想,你不嫁也挺好,袁家的媳妇日子都不太好过,用我娘的话说,长年累月提心吊胆的,生怕一个不小心就守了寡,丈夫儿子要么死在战场,要么一家满门死于功高……”

    话说到这里,他蓦地停住,忆起眼前人出身天家,尴尬地摸摸鼻尖,“我没别的意思。”

    他给人掖好被角,重新坐回去,顿了顿才又道,“你别多想,是我原就没多少娶妻的心思,但皇上给你我赐了婚,我也既来之则安之。这些话我不说,迟早我娘也会同你说,若你有丝毫不愿,我家也不强求,这是对你负责,不是别的什么意思。”

    “我不太会说话,也不知你有没有误会我……”他有些着急,但半晌都组织不好措辞,“这样,我与你讲讲我身边儿的这些个人吧?”.

    季君雅一愣。

    “……就,南苑十八子你知道吧?名声现在不咋地,但以前挺响亮的。”袁铮挠头,“我们几个打小关系好,景西,靖阳,又谨,重安,小孟,我们以前一起求学。那年书房出了事,大家各奔东西,靖阳与我同在北地军营。后来有一年寿宁节她回京,借着南下养伤去一丈峰求见帝师。”

    “她找帝师算姻缘,结果不太好,回来后她便告诉我,她打算终身不嫁了。”

    “她喜欢的那个人打小多病,八字轻,而她命中重杀伐,于对方不利,强行在一起反而不好。她不忍自己伤着对方,嘴上嚷嚷着要嫁,其实早就打定主意一辈子孤独到老……这话她只同我一人说过,连景西都是半猜到的,因为靖阳知道我懂她,我同她是一样的。”

    季君雅是头一次听说这些。她年纪小,久居深宫,又不受宠,南苑十八子在盛京何等光耀,从前她连接触都接触不到。百姓们兴许以为公主下嫁是袁家福分,实际上她的身份是够不上袁铮的。

    “……皇姐喜欢的人,是尘世子?”

    袁铮意外地看了她一眼,“是啊,我没同你说过吗?”

    季君雅哑然。

    袁铮见她今日竟愿意说这么多话,心情也跟着好,不知不觉说了许多他与景西、靖阳、小孟他们小时候干的各种浑事。

    季君雅也听得逗趣,这可比听无趣的话本子有意思多了,不知不觉唇角都多了几分笑意。

    袁铮讲得正起劲,目光无意间一抬,话音悄然停住,视线久久凝在她的笑上,竟看呆了,常年沐浴漠北日光晒出来的康健肤色就这么一点一点透出红来。

    季君雅后知后觉发现他不说话,疑惑地抬眼,下一秒,她轰地红了耳尖,心跳在对方毫不掩饰的灼热视线里骤然加快。

    可仅仅过去片刻,她的脸又忽然煞白。

    突如其来的清醒如世间最尖锐的刀子,毫不留情地捅进她的心脏,眨眼间血肉模糊,耳边仿佛又响起了黄喜那阉人刺耳尖利的嗓音,说她好不要脸,破烂玩意儿竟还有脸活着,自己变成了个什么丑陋不堪的货色,乱葬岗的野狗都嫌弃。

    季君雅一瞬间痛得

    几乎无法呼吸。

    胸口的贯穿伤痛彻入骨,脸上的一道道伤疤更是如同一条条毒蛇毒蝎活过来般,啃噬着她的脸,她的血肉,她的骨头,叫嚣着拉她下地狱。

    还有一个面容看不清的高大陌生的男子,嘴里吐着无法入耳的Yin词辱语,山一般朝她压下来,箍住她的身体,折断她的手臂,掰开她的双腿,在她奋力的反抗下手握长刀,对准她的心脏一刀洞穿,抢过她手里的匕首,泄愤似的在她脸上划一道,再划一道……

    她痛苦不堪,痛不欲生,黄喜却还要在她耳边变本加厉地厉声尖叫着,用世间最恶毒肮脏的话语咒骂她。

    “别说了……别说了!”她忽然狂躁地捂着耳朵,无视伤口传来的剧痛,发了疯似的尖叫出声,“闭嘴!闭嘴!滚!别碰我!滚出去!!”

    ——

    季景西不知接了什么消息匆匆出门,直至深夜才回来,被雪浸湿的外衫已褪,整个人站在炭盆前抖来抖去,试图将身上的寒意抖掉了再靠近床榻。

    杨缱被这窸窸窣窣的动静惊醒,她本是在等人,不知不觉睡着了,眼下迷糊睁眼,默默看了他好一会,心想,那个傻乎乎的人好像她相公啊。

    她见季景西还在那边折腾,不由出声,“别抖了。”

    后者吓了一跳,身子停在一个古怪滑稽的动作上,顿了顿,若无其事地就势伸了个懒腰,笑嘻嘻地凑过来,“吵醒你了?”

    杨缱不答,只将白皙如玉的藕臂从暖和的衾被里伸出来,在后者微深的眸色里握住他冰凉的手往被窝里带。她还带着刚醒来的迷糊劲,声音软软糯糯,“……这样暖才有用。”

    猝不及防摸到一手温香暖玉,季景西顾不得体会其间妙意,猛地把手撤回,急切道,“做什么呢,我身上冰着呢,冷着你怎么办!”

    杨缱被他这么一冰,整个人清醒了几分,但反应还迟钝着,就这么愣愣地看他。

    后者被她看得嗓眼发干,太阳穴突突直跳,耐心顷刻告罄,敷衍地拍拍四肢,好似这样就拍掉寒气了似的,而后麻利地把衣裳一脱,只留了里衣便往被窝里钻。

    到底还顾忌着怕她冷,只敢离得远些,然后连人带被地一把抱进怀里,隔着被子在她肩窝处小狗似的拱了拱,“心肝,我又累又冷。”

    杨缱被逗笑了,伸出手拍拍他,“我是小暖炉,你快来抱我。”

    季景西从她肩窝抬起头,神色微妙,“……哪种抱?”

    杨缱:“……”

    她羞愤地隔着被子踹过去,却被人半路截胡,对方攥着她一只小脚直接往自己腰间一挂,拨开碍事的缎被贴上去闹她。杨缱吓得惊呼一声,“呀,你别……不是睏了吗?”

    季景西没空说话。

    杨缱被他下巴上冒出的短短一小截青茬刺挠得笑出了声,一边躲一边推拒,“别闹我呀,几时啦?怎得回来这么晚?”

    “有点事,不过已经解决了。”季景西低头吻过来,唇齿间泄出几分笑意,“太晚了,明儿再说,快先给我暖暖。”

    “……”

    杨缱被迫陪着人热了个身,又晕晕乎乎地洗了个热水澡,什么时候被人抱回床都不知道。

    一觉醒来天还暗着,耳边传来季景西均匀的呼吸声,想到他的无赖行径,好气又好笑地伸手去捏他人畜无害的俊脸,结果刚捏上,搭在腰间的手臂便忽然一紧。

    “偷摸我?”他仍闭着眼,声音微哑。

    “……”想得美。

    杨缱若无其事地收回手,默默把自己缩回他怀里。她一向好眠,季景西却觉浅,这会醒了便睡不着,把人抱了个满怀,凑过来亲亲贴贴的,黏得紧。

    “昨晚做什么去了?”杨缱享受着他落在自己腰间的按摩,被揉得睡意回卷,却还惦记着他没说完的事。

    季景西一边为媳妇服务一

    边道,“国师塔那边出了点事,小八情绪不稳,旧伤复发,鬼门关走了一遭……袁霆音好像知道小八那伤怎么来了的,我去的时候正在发疯。”

    杨缱没想到事情这般严重,惊道,“八公主可还好?怎么突然这般严重了?”

    “不知,问袁铮他也不说。”季景西微叹,“好在本就到看诊的时候,小孟去的及时,人是救下了。”

    杨缱忍不住叹气。

    “不过也算有个好消息,加害小八的人抓着了。”季景西跟着叹,“我瞧着铮哥儿整个人已经到危崖边儿,不敢让他再待在国师塔,把人交给他处置去了,也算是分散几分他的戾气。”

    “如此也好。”杨缱犹豫,“不过,是不是留个活口给八公主?”

    季景西扬眉,“那当然,我季珩的堂妹,有资格亲手报仇。”

    就着昏暗的光线,杨缱描摹着他的脸部轮廓,想到这人近来事务缠身,眼底都多了淡淡青乌,不由心疼地凑上去亲他的唇角,“夫君辛苦了。”

    季景西坦然享受了媳妇的投怀送抱,且得寸进尺地凑上去黏糊许久,换得对方给他按摩隐隐作痛的太阳穴。

    黑暗里,他拖着长音惫懒地开口,“皇帝要回来了,心肝儿,你怕不怕?”

    “怕甚?”杨缱随口答。

    “怕一纸令下,咱家被抄呗。到时候我可就不是临安郡王,你也不是郡王妃,我们可都是谋逆罪臣了。”季景西语带笑意,明明说得可怖,却仿佛丝毫不放心上。

    杨缱手上动作不停,闻言,想了想,答,“那你就反了他吧。”

    季景西新奇地打量她,“没想到这话能从王妃嘴里说出来,我可太意外了。”

    杨缱岿然不动,“很意外?”

    季景西思忖片刻,又摇头,“也不是很意外。”

    他重新闭上眼,感受着媳妇柔弱无骨的小手一下一下拂去他的疲惫,好半晌才又道,“我接到消息,至多三日御驾便可抵京了,未来如何,三日后可见分晓。”

    杨缱半坐在床头,手从他太阳穴一路按至耳后,又落到后脖颈,有一下没一下地揉捏着为他放松长期伏案的僵硬肌肉。

    季景西舒服得喟叹一声,半睁着的桃花眼里泄出几分凌厉,“那老东西这回学聪明了,归程半路便将仪仗一分为三,文武官员各半,帝驾另行,除了嫔妃、太医,只有禁军与虎贲近前,中帐核心严防死守,起居一律由心腹负责,任何人无诏靠近,就地格杀!连皇姐,说是召回护驾,实则是负责其中一队官员队仗,传信更是被全部禁止,见信鸽必射杀,护军每日三整兵,少一人,全伍连坐。我的人靠近不得,只能从蛛丝马迹里判断那老东西应是身体出了问题。”

    杨缱听得直皱眉,这般行径,实在……

    “你怎么判断他身体出了问题?”她问。

    季景西哼笑一声,“如此不寻常本就是个明显信号,相信父王、岳父他们心中都已有猜测。更重要的是,我截了圣旨。”

    杨缱眉心一跳,一股无力感袭来,这人真是太胆大妄为了。

    “旨意为何?”

    “急召,国师温子青迎驾。”

    哈。

    杨缱毫不留情地嘲弄道,“那可的确太明显了。”

    自打重病大愈,老皇帝恨不得将温子青供起来,仿佛他是九天下凡续命的神仙,可若他知道这个神仙险些死在他的太极殿里,死在他们季氏自己人手里,不知是何等心情。

    季氏……

    季景西一眼看去便猜透了她在想什么,眉心一跳,连忙翻身坐起表忠心,“心肝儿,你看我一眼,我虽姓季,却非那等畜生可比,我之心意,天地可鉴啊!”

    “……”杨缱撤回手,淡淡睨他一眼,“说你了么。”

    我这不是怕你恨屋及乌么……

    季景西狗腿地将她手臂重新搭回肩上,讨好地凑上去亲亲,“不气不气,不说这个可好?”

    杨缱恢复冷静,在季景西疑惑的注视下轻叹一声,下床掌了灯,行至妆台前,拿起一封拆封的信走回来,“看看。”

    后者就着烛灯展信一看,惊讶,“宁妃?稀奇了,怎么是她写给你的?”

    杨缱只继续道,“你继续看。”

    季景西定神看下去,却直到最后一个字都没看出名堂。这就是一封最普通不过的问候信,宁妃在信中感叹她身为女子仍追随夫君上战场的英勇,说了她月份渐大腹中孩儿闹她,追忆了从前未出阁时二人的交集,一再感谢她凤栖山上的救命之恩,顺道问起了她的表哥温子青可否得救,可还安好。

    林林总总,洋洋洒洒,写了三张纸,话之多,之无聊,之无物,简直令人无语。

    宁妃在老皇帝跟前最为得宠,她要传信给杨缱自然可以。但这信怎么写,写什么,通过何种渠道送,中途要被检查多少遍,那就不是她说了算的,而是全权由老皇帝掌控。

    算算途中路程,这封信宁妃至少一个月前就写好了。

    一个月前,季景西才刚入京,季珪倒台的消息甚至都还没传出去。

    季景西拈着手里的宣纸翻来覆去看,实在不知有何特殊,只能向杨缱投去求解的目光,“有何不对?”

    杨缱点头,“里头暗藏了一句话,曰“吾夫骤发重疾,啖血,眠数日,危欸”。”

    季景西:“……”

    他震惊地重新看向书信,循着杨缱口中那石破天惊的一句话一字一字地找,竟当真将所有字都找了出来。可是怎么看,这些字的藏处都毫无规律可言,他家阿离是怎么拼出来的?

    “本王自认于此一途不说行家里手,至少也是博识多通,方才脑子里至少试了五种以上法子仍解不出……”季景西惊叹,“还请夫人不吝赐教。”

    杨缱从他手里接过信,“你我皆知,想在书信中藏暗语,要么事先拟定,要么“藏首露尾”,要么互有默契。”

    季景西点头。他与杨家兄妹、袁铮、靖阳等人都有约定的暗语,左右逃不过这些个法子。他想不通的是,越妍与杨缱,怎么可能?

    “我起初也只以为这是一封最平常不过的书信,但又明白,她不可能突然传信给我。她定是想同我说什么的。”

    她与越妍,当真不熟。

    凤栖山上她从苏襄手里护越妍,不过是因为她是宁妃,是情势所致,是顾念着那一丁点温子青的情分。

    越妍当然也知道这些。

    可这封信却仍然到了杨缱手里。这就是最大的不寻常。

    季景西很赞同她的思路。

    “我循惯例,翻遍了我二人可能共同读过的所有经史子集,又去请教温喻,皆不得法。”杨缱说到这里,忍不住被自己气笑了,“我做了大半日的无用功。”

    季景西不由跟着她往下想,换做是他会如此。

    “然后呢?”

    “然后我便将我二人所有的共性列了出来。”杨缱眨眨眼,“你可知我列在纸上、排第一的是什么?”

    “是什么?”

    杨缱好笑,“是出身。”

    出身?

    出身???

    “……世族谱系?!”季景西简直一点就通,迅速反应过来,“她以谱系为谜面?”

    杨缱点头。

    这是她与越妍之间最大的共性,也是最为明显的共性。

    “我一旦想明白头绪,便立即解出了那句话。”杨缱有些无奈,“她的谱系学的不太好,题面也制得马马虎虎,她甚至只能背得出我杨氏本代嫡枝和琅琊王氏本代嫡枝的谱,所有藏字皆以此为基,以我外祖名讳为钥,以我之名为尾,循环往复。但旁人,尤其是不熟悉世族谱系尤其

    是王杨二家谱系的人,是绝对解不出的。”

    说到这里,她轻轻一叹,“她无论如何都想将那句话传给我,或者说,传给你。这封信,她定然斟酌了很久很久。”

    季景西被惊得半晌回不过神,“宁妃……有心了。”

    越妍是如今老皇帝身边最亲近、最清楚他身体状况的人,如果是越妍说的……

    “我要想一想这件事。”季景西并没有因为对方如此费尽心机藏字传语而轻易相信了她。如果是假消息,而他却信了,那才是危欸。

    怎么是越妍?

    为何是越妍?

    杨缱心知他在顾虑什么,沉默片刻,还是将心里话说出来,“我认为,可信。”

    季景西蹙眉,“因为越家?因为她哥越贞越充皆在我帐下?”

    杨缱摇头,“别忘了,太后皇祖母从前可没因为家族而力保孝怀亲王。”

    孝怀亲王便是老皇帝的三皇子季珊,那个姑苏越氏的乘龙快婿,与季珪竞争失败,终身囚困封地,临终却只有季景西送他的天之骄子。

    季景西也明白这个理由不足以让越妍冒此危险。而既然不是因为父兄,那定然也不会因为温子青,想必杨缱的救命之恩也不至于她这般回报。

    “总不至于是柳少贤吧。”他破罐破摔。

    出乎意料地,杨缱竟赞同了,“除了柳东彦,我想不出其他理由。”

    季景西:“……”

    杨缱沉思良久,终于还是将深埋在她心里好长时间的疑惑,向自家夫君全盘托出。

    她细数了凤栖山秋狝以来每次遇见越妍时的情形,将自己多次疑惑她过于看重自己腹中之子、却回避任何亲族的古怪举动同季景西认认真真说了一遍,最后,在季景西一片空白的表情里得出结论。

    ——“我怀疑,宁妃所怀之子,不是皇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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