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元义大概也没想到自己这一把老骨头竟能有反应这般快的时候,眼看着那一樽酒壶砸下来,也不知是哪来的求生欲,硬在最后一刻躲了开去。
玉质的酒壶就这么砸在离脸颊最近的地砖上,砰地一声四溅开来。碎片割破了他的脸皮,温热的血顺着伤口往下淌,陈元义又惊又怒,喝声已到嘴边,却迎面便被一拳头砸歪了脸,未出口的话登时变成痛呼。
暴风雨般的胖揍劈头盖脸而来,陈元义手脚并用,挣扎着,不断哀嚎,揍人的却丝毫不为所动,一下一下,一丁点犹豫停顿都没有,拳拳到肉往对方身上招呼。
别看信国公平日温文尔雅以礼待人,端的是君子翩翩,发起火来当真凶狠,这副从未显露过的模样不知吓到了多少人,看台上有那么一瞬间凝滞,待众人反应过来,陈元义都快被打死了。
“相公大人,快住手!!”
有人惊呼出声,惊醒了一众看客,官员们刷地蜂拥而上,阻的阻,拦的拦,徐御史死命抱着杨霖的腰往后扯,其他人则趁机将陈元义从桌底下捞出来,眨眼便把人拖得离杨霖远远的。
可惜杨霖身子骨好的很,他并不是个纯粹的文人,年轻时候也是骑马射箭的好手,如今虽忙于政事,倒也没忽略了身体锻炼,徐御史这等文弱的读书人压根拦不住他,三两下便挣脱了桎梏,想都不想就又要冲过去。
可惜半路上被燕王爷季英成功拦下来。
“杨霖你疯了!”季英攥着他的胳膊,力道之大,杨霖试了几次都没能挣脱。
杨霖不住地喘着粗气,通红的眼狠狠瞪着季英,理智风度早就抛之脑后,满心满眼都是要教训陈元义。季英不敢真对他下狠手,却也无法放任,索性施了巧劲把人反手桎住,脚尖一挑压着人跪下,“给本王醒醒脑子!这是御前,岂能容你放肆!”
主位上,老皇帝脸色铁青,见杨霖后知后觉抬眼望过来,重重地哼了一声,没去管他,却是第一时间往毓秀台看去。
这么一看,更气了——原来不知何时起,半帘帷帐被放下,另一边则齐刷刷站着一排人墙,将外面可能投来的视线悉数挡下,打头的正是候在帐外负责护卫的袁铮。
动手前都没忘了周全!
陈元义被打得眼前发黑,眼见杨霖被制住,立刻连滚带爬伏地痛哭,“请皇上为老臣做主啊!老臣差点就被打死了!”
老皇帝只觉太阳穴都要跳炸,不忍直视地看了一眼陈元义那满脸的血,怒不可遏,“杨伯风,你可真是好样的!”
杨霖被季英看得死死的,不可能再暴起伤人,这会也逐渐理智回笼,瞥了一眼陈元义,冷笑,“差点被打死的人还有力气嚎?皇上明鉴,臣可没下重手。”
老皇帝险些被他这强词夺理气笑了。御前动手打人还有理了?合着是要把陈元义打死才算下重手?
“朕还没计较你御前失仪、出手伤人、殴打朝廷命官,你倒先倒打一耙,是没将朕放在眼里吗!”老皇帝倏地沉下脸。
杨霖抿了抿唇,规规矩矩地叩首,“臣不敢。”
老皇帝冷哼。
“不过……”杨霖直起腰,面上毫无愧色,“陈尚书口出不逊在前,侮辱我儿在后,臣身为人父,为女儿出头有何不妥?臣以为,这等事皇上已经习惯了,为何只到了臣这里如此恼怒?”
老皇帝:“……”
杨霖的目光犹如实质般在周遭看戏之人身上一一掠过,看得不少人都心虚不已,最后落在面色僵硬的季英身上,顿了顿,道,“陈元义大庭广众下侮辱我儿,臣便是打了又如何?今日臣若是忍了,回去后如何在女儿面前自处?连齐孝侯都能为一个区区庶子在朝堂上大打出手,臣的女儿贵如皎月,又怎能受此污言秽语?”
老皇帝无言以对,恼怒地瞪了一眼裴坚,后者目瞪口呆,非常不理解为什么人在帐中坐,锅从天上来。
倒是燕亲王心里松了口气,就在方才,他真的以为杨霖又要把他儿子拖出来鞭挞。
“信国公!”裴坚羞恼地涨红了脸。
杨霖瞥他一眼,“侯爷莫恼,只是举个例。”
“你放屁!我儿便是庶出也不比谁身份低下!”一沾裴瀚,裴坚简直就是个一点就炸的□□桶,“要本侯说,陈尚书所言虽偏激,却也不是空穴来风。杨相公这般恼火,难道不是心虚?”
杨霖顿时眯起眼,杀气如刀般的眼神激射而来。
他一语不发,却清楚地传递着一个信息:你活腻了?
裴坚呼吸一滞,脸色顿时如吞了苍蝇般难看至极。
眼看着事情走向不妙,陈元义哀嚎一声,“皇上!老臣在朝为官数十载,从未受过这等侮辱!臣无颜活下去了啊!”
说完,眼皮一翻,直接晕死过去。
杨霖满心暴虐,生生将那句“那就去死”咽回去,有些拿不准他是装晕还是真晕了过去,冷着脸不再说话。
帐内一片混乱,皇帝面色难看地唤御医,一阵兵荒马乱后,陈元义被抬了下去。彼时杨霖还在原地跪着,老皇帝被他那副理直气壮模样气得眼前发黑,论礼也没了心情看,怒气冲冲地撂下一句“给朕滚去勤政殿跪着”,愤愤甩袖而去。
皇帝一走,众官员将目光投向几位大佬。杨霖在一众注目下施施然起身,拍了拍衣摆上的尘土,抬头便对上狐疑打量他的苏怀远,“怎么?”
苏相公直觉此时的杨霖非常不好惹,咽下了到嘴边的试探,笑道,“杨大人手上的伤别忘了找御医瞧瞧。”
杨霖低头,果然发现手指关节都绽开了皮肉,不甚在意地嗯了一声,放下袖子挡住伤口。
太子季珪不赞同地开口,“相公今日太冲动了。”
杨霖压着心底的暴虐,面色淡淡,“殿下说笑了。不冲动,等着话传出去中伤我儿?”
季珪忍不住蹙眉,“缱妹妹是本宫看着长大的,本宫当然不会坐看有人恶意中伤于她。”
杨霖定定看他,“这么说,殿下会为我儿伸张正义了?”
季珪滞了滞,下意识对上对面人。直觉告诉他这是表明姿态的好机会,面色顿时一缓,唇角微扬,眼底流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宠溺,“那是自然。便是大人今日不这般做,事后本宫也会为缱儿做主的。本宫记得,信国公府曾有意与礼部尚书府结两姓之好?幸好此事作罢了,缱妹妹那等品貌俱佳的女子,经毓秀台论礼后更是要被称一声第一贵女。她值得更尊贵的身份。”
“哦?”杨霖眉梢一挑。
太子这话意有所指,在场是个正常人都听得出,原本心不在焉等着退场的官员们一下子来了精神,恨不得耳朵都竖到天灵盖。
苏怀远的脸色彻底难看下来,重重哼了一声。一旁看戏的燕亲王也是一愣,望向季珪的目光充满不可思议:这个侄儿,刚才是在当着他的面……翘他们王府的墙角???
季珪话说完就意识到自己冲动了,连忙一笑,“当然,襄妹妹也是极好的。她们不是被并称为盛京双娇么,襄儿前两日还与本宫感慨,也不知谁有福能得缱妹妹青眼。”
杨霖皮笑肉不笑地笑,“就不劳殿下与未来太子侧妃操心了,本官的女儿年纪还小。”
“行了,走吧。”燕亲王没好气地打断两人,率先朝外走去,路过两人身边时还冷冷瞪了太子一眼,看得后者莫名其妙。
看台上这一场“好戏”,因为杨霖的未雨绸缪和袁铮小将军的偏帮而丝毫没有影响毓秀台那边重新激烈起来的论辩,皇上的半途离去虽瞩目,却也没造成太大影响。第二日的论礼结束时,除了少数有心之人隐约觉得有些不对以外,还算酣畅淋漓精彩纷呈。
由于中途短暂的停顿涉及到杨缱,即便后来论礼重新开始,话题也不受控制地往“女子之德”上偏离。女子的德行言功、嫡女与庶女的定义,家中妻妾的高低尊贵,成为了后半段论礼绕不开的点。
作为议题跑偏的开端,杨缱起先有些不适,但没多久便调整了情绪。她行得正端得直,坦然地接受了自己成为议论之端的事实,不避不让的态度意外地为她赢了一众好感。
有这么一个年纪虽小却学识过硬的贵女杵在这里,难免让人生出对比之心,这个对比的范围几乎涵盖了整个盛京。文人的嘴都是刀,当有心想说些什么时,可谓字字诛心刀刀见血,首当其冲被拖出来无情鞭笞的就是那个曾在江右陈家府前破口大骂的齐孝侯侧室窦氏。
窦家从前也曾是望族,这些年却越发不成气候,族中弟子文不成武不就,各个没甚出息。而能上毓秀台的,大多有个好出身,即便没有好出身也有个好老师,论背景,谁都不惧谁,骂起人来毫无顾忌,莫说只是窦月儿,他们甚至连整个清河窦氏都骂了进去。
至于陈家六小姐,明明是受害人,也同样没逃过一劫,只不过攻击的不是所谓“陈六小姐命硬克夫”,而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妄自轻生实属愚昧”。
“便是女子,也有其应尽之义。父母年迈而耽于养,家族有难而避于争,软弱可欺,不足为大族宗妇。”
这句话,成为了这场论礼中涉及到陈六小姐的最后评价。
事后这话传到了陈文耳里,后者虽恼,却也不得不承认这评价着实一针见血。重病用重药,陈文索性将这句话抄给了还窝在闺房里日日以泪洗面的陈六。
没多久,六小姐的闺房里传出一声崩溃的痛哭,却是药效已发。
且不管陈六经此一事日后会不会立起来,相比她,窦月儿才是真正被骂的惨不忍睹。她以妾之姿把持侯府中馈也好,未扶正便以宗妇规格置身也罢,那都无法触及到众人底线,真正让她成为众矢之的的,还是那次在陈府门前撒泼之举。
因而当裴坚回到府中,迎接他的便是窦月儿的哭天喊地。他今日在毓秀台本就受尽揶揄,杨霖最后那一眼也令他心中既不安又忐忑,心情实属不佳,如今好不容易回府,又要面对一个哭成泪人的窦月儿,哪怕心中再多柔情蜜意也难免夹杂着不耐。两人破天荒大吵一架,当晚裴坚便睡在了书房。
可事情并未就此结束,当晚,来自裴氏族中的消息险些让窦月儿彻底崩溃——因为她如今名声扫地,原本已经定好的继室之位就这么没了。
裴氏终究是裴氏,哪怕裴坚再强势,当涉及到家族脸面与底线,他也不敢与家族撕破脸。可窦月儿是他爱了多年的人,他有多爱窦月儿,就有多厌恶当年不过家族联姻的姜氏。如今窦月儿已经没了扶正的可能,裴坚衡量再三,狠心下了个决定。
他以退为进,以牺牲窦氏和自己的爱情为让步,提出了改立世子的建议。
裴坚也并非没有考量。他只提出了改立世子,却并未提出改立宗子。裴青好歹也是他的嫡子,自小以族长的标准教养长大,即便是让他来选未来裴氏的家主,他也会选大儿子。所以他只提出了让裴瀚继承爵位,这在他看来不是不可行。
毕竟有先例不是?苏家不就是嘛。
裴坚的消息传到族中时,裴青就在现场。面对这样窘迫的局面,他面上没有丝毫波动。
那个人,每当他以为这已经到了底线时,对方总能刷新他的认知。
“我是不是还要感谢我的‘好父亲’,没提出改立宗子?”面对族老们的尴尬,裴青轻嘲。
“青儿……”其中一位族老试图劝说,“一个爵位罢了,便是真施舍给了他又如何?你未来还是家主,裴家终究是你的。”
灯火通明的厅堂内乌泱泱一群人,裴氏族中能说得上话的都到了。这些人里,有的愤慨,有的软弱,还有的两不相靠,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反驳。
这些长辈,每一个都是看着他长大的,每个人都曾悉心教导过他。裴青曾打从心里将这里当做自己最后的避风港,这么多年来他都以为,无论落到何种境地,只要在这里,总会有人站出来护着他。
裴青立在堂中,目光幽幽地一个个看过去。不远处,一身华丽衣袍的柳东彦抄手倚门,似笑非笑地欣赏着这一出好戏,他身后的院子里,整整一队甲胄加身的兵士安静伫立,杀气四溢,足有上百人。那是燕亲王府的府兵,和裴青这些年手上攒下的全部班底。
“看来青先前那些话都白说了。”裴青沉默良久,轻声道,“是我表达的有问题?诸位叔伯是真的不懂,还是真以为我裴青不敢动手?”
“青儿……”
“我说了!”裴青蓦地打断对方,“齐孝侯府,我要。裴家,我也要。裴瀚是个什么东西,也敢与我相提并论?”
话音落地,院外霎时传来整齐的架刀之声。
“青儿,别冲动!”另一位族叔连忙开口,“你良叔也不过那么一说,你不同意便作罢,莫要做傻事。”
双方的对峙早已过了最初阶段,那些骂他以下犯上的话语已经悉数说尽,该杀鸡儆猴的也都已经儆了,都是聪明人,看得出来裴青没有直接动手而只是威慑,已经是他的示好了。
裴青定定看着说话之人,顿了顿,瞥了一眼柳东彦。后者懒洋洋地抬抬手,府兵们齐刷刷放下武器。
“该说的话,晚辈已都说过了。”青年削瘦的身姿笔直如松,说出口的话轻飘飘看似毫无重量,却如千斤般压在众人心头,“是坐看裴家覆灭,还是断尾求生,选择在诸位手里。不用怀疑青儿在危言耸听,如今是个什么形势,您诸位比我看得更清楚。”
“可你父亲毕竟……”
“我父亲年纪大了。”裴青轻声道,“接受不了家族重创,心中负罪难消,早年战场上遗留的旧伤复发,病上一段时日也是正常。”
“至于窦氏……”他语气微顿,唇边泄出一丝冷笑,“她与父亲鹣鲽情深,自愿放弃京城繁华,陪父亲回祖地休养。”
裴青平静地抬起头,“您诸位认为,这样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