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宁节后的翌日,信国公府迎来了一位稀客。
彼时杨缱正在杨绪尘的惊鸿院听她哥哥弹琴。她手心有伤,尽管孟家的外伤药效果极好,回府后看到书桌边那一小**玲珑剔透的冰肌膏时又鬼使神差地涂了些,但终究还是要养一阵子。不能弹琴,就只能听了。
苏奕上门时并没有拜帖,他仿佛只是随意散步散到了信国公府门口,然后心血来潮走了进来。由于事先不知,杨缱见到他时颇为讶异,反倒是杨绪尘依旧镇定自如,一曲弹完才悠悠起身待客。
三人于廊下围坐,都是熟识之人,杨绪尘也未请他到前厅,就这么随意如对待老友般给他上了杯茶。秋雨婆娑,斜斜扫在木阶前,整个惊鸿院静谧而安逸,除了尘世子手中抱着暖炉坐在背风处,另外两人都爽利地坐在外沿,就这么轻松自在地赏起了雨。
“缱妹妹手上的伤可还要紧?”苏奕淡笑着开口。
“尚可,孟家的伤药,没几日便能好。”杨缱大方地给他展示自己双手上缠着的洁白绷带,顺带还打趣了他一句,“倒是煜行,作为新晋的郡马,可还适应?”
苏奕怔了怔,垂下眼眸,唇边挂上一抹无奈的笑意,“缱妹妹就别打趣我了……我你们还不知么?素来与梦瑶郡主无交集,这般突然,说适应还太早了些。”
杨绪尘笑了一声,慢条斯理道,“若非这番话出自煜行你的口,我还以为你今日来,是专程找阿离打探梦瑶郡主来了。”
“哦?”苏奕略带诧异地看向对面的杨缱,“缱妹妹与梦瑶郡主相熟?”
“瞧瞧,还真是打探消息来了。”杨绪尘揶揄地睨他。
“……”
“说不上相熟,但打过交道,还算说得上话吧。”杨缱唇边也含着笑意,与哥哥搭档,开苏大舍人的玩笑,多难得啊,“煜行若是想知道什么,说不得我还真能为你解惑啊。”
这兄妹俩是抓住这个话题不放了是吧?
苏奕突然有点后悔来信国公府了。
“总得知道是什么样的人吧。”他破罐破摔地认输了。
京城上流门阀勋贵众多,他们这一辈年纪相近的女子也多,要说全都识得显然不可能,可总归有那么些个出挑的能给人留下印象。
风头最劲的当然还是南苑十八子里的四位贵女,靖阳公主、杨缱、苏襄与陆卿羽,但其余身份相当的也有,例如裴青的妹妹,例如百年世族顾家的嫡女,再比如,平阳长公主的千金,卓梦瑶。
杨缱自打离开南苑后,交际渐多,平阳长公主办过的几次赏花会也都有给她下帖子,梦瑶郡主作为长公主之女,自然是打过交道的。
“梦瑶郡主人挺好的。”杨缱实话实说,“懂事、心慈,是个惹人疼的性子,长公主与驸马都极是喜爱她。”
当然是喜爱了,如若不喜,哪会主动向皇上求这门亲事?
承德殿上赐婚后,苏奕回头就去找了父亲,并从父亲口中听到了些消息。他这门亲,是长公主看中、并主动寻皇上做媒的。虽然那位千金论起年龄比杨缱还要小大半年,但架不住长公主看好,卓驸马也不反对,听说梦瑶郡主自己也对他甚是欣赏,加上皇上偏帮,事情自然就成了。
苏奕年已及冠,他出仕早,金榜题名后先是入了翰林,接着擢升中书舍人,年纪轻轻已是五品,未来前途无量。这些年想同苏府结亲之人多不胜数,几乎都要将苏府的门槛踏破,可无论是苏相还是苏奕,硬是没松过口,直到他及冠,苏家人才开始考虑此事。
却不想,被长公主截了胡。
论起来,当年的南苑十八子里,苏奕是第一个选择不蒙荫,而是靠自己参加科举走出来的。他父乃是当朝宰相,世袭忠国公,家中出了一个苏贵妃,一个燕亲王妃,亲伯父是国子监祭酒,自己又是忠国公世子……如此显贵的身世,能选择科举出路,当年不知惊掉了多少人的眼。
他以状元之姿入翰林,第二年便被皇上拎到了眼皮子底下,做了中书舍人后,整个京城都在暗自感叹,苏家十几年后又要出一位宰相了。
若是有心人纵观当今大魏朝几位宰相的出身,便不难发现,苏奕所走之路,简直同二十年前的信国公杨霖一模一样。都是出身非凡,都选择了科举入仕,都是当年的状元,都做过中书舍人,只不过如今的苏奕还很年轻,而杨霖已是三宰辅之首了。
也曾有人感慨过,苏奕真的完全不像一个勋贵出身的高门子弟,反倒更像世族之人,君子端方,翩翩有礼,温润如玉,饱读诗书……
就差被人说像杨相公之子了。
为什么没人敢说这话?
不过是因为还有一个惊才绝艳的正牌杨相之子——尘世子挡在那里罢了。
“既然阿离都这么说了,煜行可觉心安?”杨绪尘望向苏奕,“教阿离识人的是我,我的眼光,煜行不会不信吧?”
苏奕苦笑,“怎会?放眼京城,没人敢质疑尘世子的眼光。”
出自京城第一才子的赞美,杨绪尘毫不客气地大方认下,“那为何煜行还是一脸苦闷?不满这门婚事?”
这话却是万万不能认的,不然便是质疑圣上。苏奕素有分寸,当即便摇头,之后却略微犹豫地解释,“只是太过突然罢了……还以为会再过一两年才轮到我。”
这次的指婚,处处透着稀奇。五皇子、六皇子倒也罢了,七殿下和景西居然能逃过,杨家兄妹能逃过,靖阳公主、裴青、袁铮都能逃过,没道理单单落到他们苏家头上。
本朝上流贵族子弟成亲晚已是屡见不鲜,苏奕本以为他即便要议亲,至少上述那几人也该到时候,却不曾想,皇上似乎忘了他们一样。
信国公府就算了,杨家人素来与皇族维持着井河不犯的距离,既不联姻,子弟后辈婚配也都是各自操心,可季珏和季景西又是怎么回事啊!
真的是……怪不得无论哪家都羡慕信国公府。
他们家的后辈们,真是活得太轻松了。
“早一年,晚一年,不都还是要有这一遭么。”杨绪尘说的轻描淡写,“还是说,煜行其实心里有人选,皇上这步棋打乱了你的计划?”
“……”面色复杂地抬眸看了他一眼,苏奕叹,“绪尘,别试探我。昨日承德殿上是我考虑不周,造成了误会非我所愿。既已叩礼谢恩,我自是认下旨意了。”
他用了“旨意”一词,而非“恩典”、“良缘”,显然是将赐婚当做圣旨命令来办了。杨绪尘听在耳里,心中洞若明火,懒得揭穿他,只漫不经心地点点头。
他是好奇为何那时苏奕要看杨缱,但见他今日态度已和昨日不同,心思也早已捋平,怕是这个答案是问不出来了。
“缱妹妹可还记得牡丹园说过的话吗?”苏奕抬眸望向杨缱。
后者怔了怔,歪头思忖,“是说我回头找你‘算总账’?”
苏奕点点头,看住她的那双眸子平静而专注,明亮如星辰,“我今日来便是想告诉缱妹妹,此一诺,不论何时你想找我兑现,都尽管来,我随时都愿意应你。”
“……”
这算是个重诺了。他说的极为诚恳,仿佛还夹杂着一些杨缱分辨不出的情感,听在耳里,无端地令她不敢轻易应下,总觉得这番好意太过慎重。
当日之语,对杨缱来说只是随口的调侃,连她自己都未放在心上,不过是觉得每次见到他,他都是在为旁人收拾烂摊子,着实太巧了。他们二人相识多年,苏奕妥协过的软几乎全集中在了前些日子,光是致歉就有三遍,实在让人啼笑皆非。
然而她一句无心之语,如今却被对方这般认真以待。
不知为何,杨缱竟生出了一股子愧歉之意。
“杨四也并非心胸狭隘之辈,不过小女儿乱语罢了,煜行实无需如此。”杨缱不得不斟字酌句,“你我除了是同窗,不还是能一起酣畅淋漓论学的知己吗?说这些,岂不生分?”
她迎上他的视线,目光平静而温顺,释放出的善意几乎令苏奕心头悸动。他深深看了她一眼,蓦地笑开,近乎庆幸地叹道,“没错,你我还是知己。”
杨缱顿时甜甜地漾出笑来。
“不过既是答应过的事,总要兑现才行。”苏奕慢悠悠地补充,“本就是我对你不住在先,无论是红叶亭之事也好,襄儿与夜儿的失礼也罢,账还是要赔的。”
他温润地说着,眉眼轻弯,清鸿一般,却又石竹般坚韧,“缱妹妹,我苏煜行也同样不是狭隘之人啊。”
杨缱微怔地看着他,张了张嘴,一时居然找不出话来。
静静望着眼前一左一右两人,杨绪尘眼底墨染般渲出了一抹复杂。他默不作声地垂下眼眸,密而长的羽睫将幽幽眸光遮掩得不露分毫,好半晌才又恢复清明,优哉游哉地斜靠上椅背,闲适散漫地观起了雨。
可惜了。
撇开他身后的家族、立场、利益,除了性子上软一些,苏煜行真的很好。
其实他不介意有这么个妹夫。杨家人各个强势,反倒是苏奕这种上善若水,相处起来真真舒服。
……看着就比季景西好。
“令妹还好么?”他适时地出声打破了两人之间诡异的安静,视线依旧落在廊外的细雨上,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苏奕回过神,唇角的笑微微敛去,淡淡道,“襄儿吗?绪尘为何突然问起她了?”
“没什么,昨日你们兄妹二人的反应太扎眼了,有些好奇罢了。”杨绪尘唇角挂着漫不经心的笑,语气轻轻曼曼,难得带上了一丝年轻人的活泼生动。
“是不是被吓着了?”杨缱也想起了昨日苏襄的失态,总觉得她似乎并不高兴自己即将成为太子侧妃。
苏奕沉默了一瞬,慢道,“大概吧,毕竟事发突然,我与襄儿都是措手不及……这份恩典也不知她承不承受的起。实不相瞒,襄儿如今性子变了许多,连我也瞧不出她在想什么,有时也会突然觉得……”
他语未尽,终究是亲妹妹,有些话他不想说,尤其不想对面前这两个京城模范兄妹说。
当年南苑刺杀一事,改变的何止是苏襄一人……不如说他们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变了,而这种变化,有些是一蹴而就,例如他的妹妹,有些则是潜移默化,谁知会最终变成什么。
“罢了,她也长大了,会慢慢懂事的,昨日该是太过震惊,歇了一夜,应当缓过来了。”苏奕笑了笑,“今早听闻赐婚一事后,太子妃传了话想见见她,如今大约人在东宫吧。”
“苏家姐姐确实变了许多啊。”杨缱若有所思。
“襄儿虽说性子与从前不同,但再怎么变,她也是我妹妹。”苏奕望着她,“正如绪尘一直护着你,我这个做兄长的,也要时时护着她啊。”
“正该如此,煜行是好兄长。”杨缱赞赏地点头,“不过我兄长最好,煜行还要努力呀。”
杨绪尘顿时笑出声。
苏奕也忍俊不禁,望向杨绪尘的眸子里隐着极淡的艳羡,“绪尘是有福的。”
“都是做人兄长的,你不也是有福?比了一轮兄长,还要再比一轮妹妹?”杨绪尘轻咳,“那你怕是要输。”
……你们两个好烦!
苏奕心塞地不想说话。
“说笑的。”尘世子朝他举了举茶盏,“今后苏家妹妹前途不可限量,以茶代酒,提前遥祝她心想事成。”
杨缱看了一眼自家兄长,也跟着举杯,“煜行也是,提前祝你与梦瑶郡主举案齐眉。”
……后一句就不用说了吧,又不是什么水到渠成的赐婚。
苏奕勉强笑了笑,没有应声,跟着端起了茶盏,将自己手中这杯已经凉透的茶一饮而尽。
好似饮酒一般,放下杯盏的瞬间,竟觉得醉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