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勤政殿内书房。
年过半百的威严帝王正坐在案后批折,内书房里,气氛压抑的令人胆寒。
随侍的大太监李多宝瞅着一个空档给主子添了茶,之后退到一旁,低垂着浑浊的眸子扫了一眼殿内漫不经心跪着的年轻人,无声地叹了口气。
皇上正在气头,谁也不敢在这时候捋老虎须。
一个时辰前,还是在这内书房,礼部陈尚书涕泗横流地哭诉着自己儿子的惨状,口口声声请求皇上看在他为朝廷鞠躬尽瘁二十载的份上,救救他唯一的嫡子陈朗,并赦免嫡子冲撞贵人之罪。
好不容易将人安抚下来,陈尚书方告退,御史弹劾燕亲王世子的奏议便被递到了案头,曰当街打伤尚书之子,其行恶劣至极,有损皇家颜面,叩请重裁。
往日里类似的弹劾多不胜数,每隔一两日便能瞧见几个,起先陛下还颇为看重,到后来索性眼不见为净。毕竟这些年罚也罚过骂也骂过,那位世子爷该是如何还是如何,仗着太后宠爱燕王包庇,屡教不改,几乎成了皇上的心头一病。
好在他虽胡闹,倒也有分寸,没闹出过什么人命关天的大事。
谁知这转眼,他就把人打得差点一命呜呼,还打的是朝廷命官之子!
皇上气得二话不说将人押来,然后一晾便是大半个时辰,瞧着,怕是要重惩了。
李公公心里想着,眼角余光再次扫向跪着的那位。不看还好,这又一看,险些令他惊呼出声——
那位居然开始打盹了!
少年看起来约莫只有十六岁年纪,一身红衣疏狂肆意,乌黑的长发飒爽地束在脑后,露出一张令人惊叹的俊脸。那张脸承自其母,打小便精致得像个琉璃娃娃,随着年纪渐长,越发天情明秀,自成风流,眉眼如画比女子更甚,却又丝毫不显女气。
他懒散地跪坐在地,整个人歪歪斜斜地挂着,双目微阖,头一点再点,都快垂到青砖上,瞧得李公公都忍不住替他捏把汗,生怕他一个没注意磕着头,惊动了皇上。
兴许觉得晾得差不多了,书案后的老皇帝突然合上奏疏,将朱笔扔在一旁,抬眼望去。
少年瞬间惊醒,倏地一下跪得笔挺端庄,清醒得仿佛根本没睡着过。
将少年低眉敛目的模样收进眼底,老皇帝眼底闪过一抹满意,但很快便又冷了目光,沉声问,“知道朕唤你来做什么吗?”
“知道。”少年乖巧开口,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朗悦,“罚跪。”
皇帝:“……”
李公公侧身捂嘴,无声地抖了抖肩膀。
“可知为何?”老皇帝压着怒意。
少年依旧是那副规矩模样,“侄儿猜不出。”
阶上顿时传来一声冷笑,“当街伤人,打伤朝廷命官之子,季景西,你真是能耐了啊!”
说着,几份弹劾奏疏毫不留情地摔在少年身上,接着掉落在地摊开,一字一句,皆是在控诉他的恶劣行径。
少年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那奏疏上的几行字,不着痕迹地撇了撇嘴。
“说出个让朕从轻处罚你的理由。”老皇帝淡淡道。
季景西有些跑神,目光落在自己手指上,那里还残留着他打人留下的伤,被简单粗糙地用绷带上了药缠紧,瞧着甚是滑稽。
他已经很久没有受过伤了,上次亲自动手还要追溯到三年前。
“……原来是因为这个啊。”
他随手拿起一本奏疏,装模作样地瞧了两眼,面无表情的脸上漾出一抹讨巧的笑来,“不过小辈间的胡闹,侄儿看他不顺眼,一时失手罢了,皇伯父若真要给陈尚书一个交代,那便罚侄儿吧,景西担着便是。”
他避重就轻的回答,令书案后的人忍不住挑眉,“看他不顺眼?”
“长得丑,伤眼。”少年认真地补充。
“朕看你也不顺眼!”老皇帝突然厉声喝斥,“是不是朕也着人打断你的腿啊?”
“可侄儿觉得自己长得挺好看的。”少年嬉皮笑脸地卖了个萌,“皇伯父不能因为侄儿长得好看就打人,那侄儿岂不是活不长啦。”
老皇帝顿时一噎,“浑说什么!”
被他这副玩世不恭的模样气得不轻,皇帝胸膛急速起伏了几下,沉声道,“传朕口谕!”
李公公当即肃手。
“燕亲王府世子季景西,当街伤人,纨绔不堪,有损皇室颜面,杖责五十以儆效尤!”
话音落,季景西面不改色地叩头谢恩,仿佛真如他所说,担着便是,无论轻重。
一直关注着他的老皇帝见状,目光更加深邃,心中对景西出手打人的原因越发好奇起来。
明知会挨罚也要打,甚至打了人以后还做好了被罚的准备……
他若有所思地在书案后坐下,慢道,“别以为五十板子就够了,七日后,给朕滚去陈府侍疾,寿宁节前不准回府。”
少年倏地抬起眼,从进门到现在一直波澜不惊的脸上终于露出惊讶。
“啊?侍疾?”季景西瞪大眼睛,“皇伯父,讲道理,陈朗一介白衣,无官无爵无荫封的,让我去侍疾,他受得起吗?赔点银子不行?又没伤多重,不就是断了腿……”
皇帝手指一颤,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抓起一旁的朱笔便摔过去,“说的什么乱七八糟!”
朱砂红墨措不及防地溅了少年一脸,景西偏头躲了躲,没躲过,一时间怔愣在那里。
他动了动唇,想说什么,抬眼却恰好撞进老皇帝深沉剡利的目光之中。
季景西呼吸一滞,不再开口。
半晌,皇帝不耐烦地摆手,“自己滚回去想清楚,七日后收拾东西去陈府。”
书房里顿时陷入死寂。
知道自己拗不过这一遭,季景西抿着唇,不情不愿地磕了三个头,抄起地上的紫毫笔,熟练地抖出帕子包好放进袖笼,慢吞吞道,“知道了,谢皇伯父赏笔。”
老皇帝被他这顺手牵羊的无耻之态气得不轻,直接在他身后砸了茶盏。
……
目送人被禁卫押着离开,书案后,皇帝陡然散了怒火,头疼地揉上太阳穴。
“李多宝。”他好一会才疲惫地开口,沙哑的声音里罕见地附着了一抹苍老,“一会着御医跟着他回府。”
顿了顿,又补充,“再带一棵百年老参,去岁南疆贡来的冰肌膏也一并带上。他从小娇生惯养,怕是受不住五十杖。”
李公公见怪不怪地应下。
皇上依然头疼地蹙眉,听一旁李公公轻声道,“皇上莫忧,您这是为景小王爷好,小王爷心里清楚呢。”
老皇帝嗤笑,“他算什么小王爷,镇日里走马逗鸟不学无术,纨绔不化又嚣张乖戾!”
燕亲王妃去的早,只留下景西一子,燕王自王妃离世便再无心政事,除了宠儿子,生活里就只剩下丹青古琴游历江湖,加上太后偏帮,好好一个小王爷成了京城无人不知的混不吝浪荡子。
那孩子自小聪慧过人,一众子侄里最得他喜爱,早年他看不过自家弟弟的消沉模样,将景西带在身边教养过两年,想着若能好好培养,百年后可留给太子,谁知后来景西出了宫,行事却越来越没章法。
着实可惜了。
那厢,乖乖配合着被押出勤政殿的季景西并不知老皇帝的恨铁不成钢,刚走下台阶,便收起了脸上的玩世不恭,冷声道,“松手。”
两个禁卫悄然对视了一眼,听话地放手。
候在殿外的王府亲卫赶忙迎上去,还没近前,便先措不及防地接住了主子随手扔来的御用紫毫笔,“收着。”
身后的禁军侍卫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那可是御用的!
原地站了一会,感受着膝盖隐隐传来的酸痛正在减退,季景西这才觉得好受些,却依旧面沉如水,一双桃花眼隐隐泛着冷光。
自从得知有人进宫告状,他便猜这顿板子少不了,可谁能想到皇伯父居然还让他去侍疾!
陈尚书真是告了一手好状啊……
啧,失策了。
他半天不动,身后禁卫忍不住出声提醒,“小王爷,宗正司那边还在等着您。”
季景西心情正不爽,轻飘回头扫了他一眼,眼底的冷意毫不遮掩地撞进对方眸中,凌厉如刀锋一般,令后者微微一僵,当即噤声,全身汗毛却不受控制地竖起来。
若是李公公在此,定能发现,景西这一眼竟和老皇帝极为相似。
“催什么,爷说不去了么?”
他收回目光,恢复平日里慵懒的腔调,仿佛刚才那一瞬只是昙花一现,“让他们等着,你们两个不管谁,去跟宗正卿打声招呼,就说爷到了要先洗漱更衣,让那边备好。”
两个禁卫为难地蹙起眉。
这不合规矩,谁家挨板子还得先沐浴更衣?
季景西却仿佛没看到他们的脸色一般,直勾勾地望过来。
被他盯得头皮发麻,禁卫只好妥协,一人恭敬应了一声,快步朝宗正司而去。
讥讽地嗤笑一声,景西这才收回视线。
王府亲卫无霜悄悄靠过来,几人脚步不停地朝宗正司走去,季景西压低了声音冷道,“去查陈元义,我倒是要看看,是谁教他来宫里告状的。”
那个老匹夫平日里谨小慎微,给他一万个胆子他也不敢对上燕亲王府,这回倒是胆子大了。
“人参带了吗?”
无霜答,“带了,孟大夫说到时您含一片,不会晕过去。”
“宗正司那边?”
“也打点过了。”
“太后呢?”
“已经着人在慈凤殿附近候着,随时赶得上给您解围。”
季景西满意地点点头——他压根就没打算受完这顿板子,管他是十板还是五十板。
将方才内书房的情形从头到尾又过了一遍,眼看快走到宗正司,季景西忽然站住,蹙眉停顿片刻,不知想到了什么,冷不丁笑了一声。
“算了,别去惊动皇祖母。”他决定换个思路。
少年双目如星,想通了某些事后,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原本就极美的脸,在那朱砂墨的映衬下越发面若桃花,灼灼逼人。
“本小王今儿还真就受这五十板了!”季景西跃跃欲试,望向无霜,“你去交代一声,必须给爷好好打完,最好见血,但别太疼,掌握好分寸,要看起来惨但不怎么受罪,懂了吗?”
无霜目瞪口呆:“……”
不,他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