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外传来一个声音:“住手!”
声调平平,但众人都被震得心尖一麻,下意识站直。
众侍卫让开一个缺口,贺灵川和杨主簿走了过来。
“怎么回事!”杨主簿喝道,“吵吵嚷嚷、动手动脚,这成何体统?”
侍卫立刻道:“姓雷的过来闹事……”
“我闹事?”那女子眼都瞪圆了,伸手指着众人鼻尖,“分明是你们欺负老实人,还说我闹事?”
“都让开,让开。”贺灵川向这女子勾了勾手指,“你,上来理论。”
这姑娘大约十七八岁,皮肤近似小麦色,柳眉细细,目光灼灼。
她个头挺高,不像内陆的女孩子那么白皙,头发绑成粗辫缠在脑后,看着有一股英气。
众侍卫看向杨主簿,见他点头挥手,这才让开。
趁这女子跳上栈桥,杨主簿先道:“雷妮,我与你父已经谈好,补偿金也给了。从现在起,这座岛上的一切都归贺公子所有。你再闹事,我就只好请你去县大牢清醒几天。”
“谈好?那叫诓骗!”雷妮冷笑,“你们趁我外出,骗我父亲签下协议。五十两的补偿金,你们还有脸提?”
她伸手一指岸上的建筑:“我们三年前改建这个补给栈,花的岂止五十两!”
五十两补偿款?贺灵川眉头一动。
为了尽快拿到协议的四万两尾款,鹿庆安不至于吝啬一二百两的违约金。
孰轻孰重,贺灵川认为鹿家当然分得清。并且从鹿庆安的衣食出行来看,那也是一二流世胄的标准,这点钱对他来说,洒洒水啦。
可索丁岛的租户为什么只拿到五十两?贺灵川瞟了杨主簿一眼,懂了。
这笔账要是往上算,怕是算不对数儿。
“当时是当时。”贺灵川玩味的眼神,让杨主簿心里有点打鼓,口气也软了,“贵客面前不要吵闹,你明天再来县府商议。”
“现在就说清楚。”他想息事宁人,雷妮却不上当,趁着贺灵川在现场,她得再加一把火。过了这个村儿,明天可就没这个店了,官府有的是办法收拾‘刁民’。
“要么让我们继续承租补给栈,要么给我们加补偿金!”她看着贺灵川又问,“这钱是你出,还是百列人出?”
“百列人出钱……”贺灵川笑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是百列人?”
雷妮嗤地一笑,露出一对细白的虎牙:“怎么不知道?从百列到刀锋港,都盛传仰善群岛居然被一个大冤种买走了。”
杨主簿脸上变色:“胡说什么!”
“傻子?”贺灵川指着自己鼻子,“是说我?”
“你是不是买下仰善群岛了?”
“对。”
“那就是你。恭喜你在这一片儿出大名了,连附近的海盗都津津乐道!”雷妮快人快语,“你花大价钱买岛之前,不懂得先打听一下情报吗?仰善群岛要是那么好,怎么轮得到你来拣便宜?”
连“海盗”俩字都蹦出来了,杨主簿朝几名侍卫打了个眼色,不能再她砸场子。后者立刻上前两步,要把雷妮拽开。
他们肩膀刚动,裘虎就横出两步,半挡在雷妮面前:“听她说完!”
他脸色平淡、语气平淡,眼神却是虎视眈眈,众侍卫与他目光一触,心下发寒,脚步竟然没迈出去。
贺灵川已经道:“你还有什么情报,能分享给我?”
雷妮嘴一撇:“你和百列不是已经签好协议了吗?签好再问,晚了。”
贺灵川笑了:“你爹和杨主簿也有退租协议,你怎么不认?”
雷妮一时语塞。
杨主簿满脸郁结,贺灵川替他掰回一局,他却一点都不开心。“贺公子,这姓雷的可不是什么好饼,他们勾结海盗,索丁岛因此免受盗祸,来往船只却倒了大霉。姓雷的父女满口谎话,绝不能信!”
雷妮细眉一挑,口齿不落下风:“杨伦你光天化日说鬼话,不怕半夜鬼敲门?来,说说我的补偿金到底被你们吞了多少?”
贺灵川稍感意外,这小姑娘看起来咋唬,心里跟明镜似的嘛。
杨主簿正要还击,贺灵川立刻打断他:“既知他们勾结海盗,百列怎不抓他们审查,怎不收回索丁岛的租权?”
杨主簿:“……”
雷妮喜道:“正是!你这小少爷,反应还挺快的嘞。”
贺灵川懒得再跟杨主簿周旋,紧接着道:“好了,两个岛屿都已经退租检收,我们该回港了,鹿大爷不还在等我么?等天黑再回去,又不知会遇到什么幺蛾子。”
听到这话杨主簿心里一揪,这位贺公子是在影射什么?
贺灵川看也不看他,只对雷妮道:“这样罢,我问什么你答什么,如果你的回答属实,我就让你续租索丁岛的补给栈。”
“当真?”雷妮大喜,但紧接着眼珠一转,“租金多少?”
“你原本交给百列的租金是多少?”
雷妮不满:“你是新岛主,参考旧的干嘛?”
杨主簿则在一边报了个数字出来。
“就这个数儿,你以后减半交吧。”贺灵川等到她眼睛发亮,才跟了一个“并且”出来,“你们营利所得还要再上交给我一成半,但这笔钱从两年后开始收;补给栈后续的扩建改造也由我说了算,地方扩大了,你就得按实际租用面积交租。”
雷妮脸色一黯,显然对他的格局和审美深感疑虑,但想想有个两年的免税期,还是很香的。从前百列收的钱,可比贺灵川多一倍。所以她勉强道:“那也行。”
“干站着聊天也没劲儿。”贺灵川一指画舫,“我要回刀锋港了,你路上说给我听吧。”
然后他才回头看向杨主簿:“她跟我们回港,没问题吧?”
这不是询问,这是陈述。
杨主簿嘴里有点儿苦:“我、我怕她撒起野来伤到您。”
这女人要是上船以后乱讲怎么办?
贺灵川往他身后侍卫们一指:“这么多大男人在,还护不住我?”
说罢,他对雷妮笑道:“雷姑娘,请上船。”
尾款还没拿到手,贺灵川就是甲方。只插临门一脚了,杨主簿当然要尽量满足他的要求。
雷妮看看贺灵川,再看看画舫,知道自己没资格说“不”。
她戳了戳裘虎的肩膀:“大个子,让一让。”
嚯,好像戳在铁板上。
这厮六尺高,气势却好像有六丈高。他脚下不丁不八一站,也不知怎么就能堵住整条栈桥。
裘虎这才退开两步,让她从身边经过。他自己走去海边,把她那艘小船的缆绳改系到画舫上。
画舫很快开动起来,载着数十人,拖着雷妮的小船,驶向刀锋港。
海风已在中午转向,现在回程也是顺风,船只跑得很快。
上了甲板,贺灵川指着矮桌上的点心茶水:“雷姑娘,想吃什么就自己动手。鹿大爷请客。”
画舫上的美食酒水,当然都是百列提供。
雷妮想着既来之则安之,再说撑船大半天赶回岛上,也有点饿了。她干脆坐下来,伸手抓了一块杏仁核桃糕。
好吃!糕饼细腻,坚果味儿却异常浓郁。
贺灵川亲手给她沏了一杯茶,她端起来一口闷,又漱了漱口。
这些有钱人可真浪费,放着满桌点心碰都不碰。她看到两块糖卷的饼皮都有点发硬了,赶紧用自己的肠胃安慰它们。
吃得正欢,她无意中一回头,望见那个壮汉直勾勾盯着她。
目光不凶狠,但有点扎人。
雷妮这才想起,不止是这壮汉,周围所有人都在看她。
她拿点心的速度,一下子就慢了。
像是感应到她的窘迫,裘虎收回目光,背过身站去船舷边。
“你想问我什么?”贺灵川跷着二郎腿,一直笑笑不说话,雷妮等来等去,只好主动提起。
“你家几口人?”
一开口就这么不相干,雷妮呆了一下才道:“两个,我和我爹。我娘前几年病逝了。”
“刀锋港的营生那么多,为什么你们偏偏去仰善群岛开补给栈?”
干这活儿的人少之又少,偌大的群岛一共两个补给栈。过分偏门的生意,普通人连这个概念都不会有。
雷妮转了转手上的茶杯:“我爹做其他买卖都赔钱,还不死心,还想做生意。我们手里没什么钱了,看来看去只有索丁岛的租金便宜。没想到他在这里干了两年竟有起色,我们就翻修了补给栈。然后……”她看了杨主簿一眼,“你们就来了。”
“补给栈的生意很好?”
“还不错。”雷妮下意识往海面看了一眼,她的小船还漂在画舫后头,“供我俩吃饱穿暖,还能小有盈余。”
贺灵川往索丁岛的方向一指:“那里还有一家补给栈,跟你们是竞争关系吧?”
“是啊!”雷妮皱眉,“他们也签协议走了?”
杨主簿回道:“签了。人家爽快得很,当天签完当天走。”
雷妮在吃饴糖,听他这么说就笑了,差点呛出来。
“他家什么破烂,贺……公子你看到了么?拿点钱就能脱身,他们当然求之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