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岁望着前方的人影,这片空间不同于瀑布外面的狂暴污秽,而是平静祥和。
明明水中满是流动的尸骸,亡灵不可估计,却像是它们的安息地,外边恶鬼的狂啸在这里消失的干干净净。
虞岁又朝前边的人影喊了声:“师兄!”
仍旧没有动静。
她往前走去,待走近了,从背影就能确定那就是梅良玉,可对方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似乎听不见。
虞岁大着胆子来到这人身前,从正面看去,确认了这就是梅良玉。
师兄脸上还有水渍,他神色平静,姿态自然,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瞧着像是进入冥思状态,却又让虞岁觉得不太对劲。
异火为何突然对师兄没反应了。
“师兄?”虞岁伸手碰了碰他的脸,触感柔软、温热,是活着的。
她刚收回手,脚踝又被冰冷的枯骨爪子抓住了。
虞岁这次没有再踩断对方的手,而是低头看去,眉心微蹙,别的尸骸都在随着水流而走,而眼前这具却只停留在她脚下。
“你……”虞岁心里有不好的预感,迟疑道,“师兄?”
枯骨爪子在她脚踝点了点,像是应答。
虞岁看了眼被她踩断的另一只手:“……”
“你刚才怎么不阻止我。”她一边懊恼地说着,一边弯腰牵起枯骨的手,将他从水里捞起来。
这具枯骨还真被虞岁从水中带了出来。
离开河水的尸骸形态变得斑驳,肉眼可见的从一具崭新的尸骨变得腐朽。它有着被岁月拷打的痕迹,出现不知是生前还是死后留下的伤痕,刻在骨头上的凌乱痕迹。
“不痛。”梅良玉安抚的声音响在虞岁耳边。
虞岁看看眼前的骷髅,又看看旁边的肉身,陷入荒唐之中:“师兄……你练成鬼道化神了吗?”
“如果是鬼道化神,你就听不见我的声音,只能接受气识。”梅良玉伸出骨爪指了指自己的身体,“我现在是灵气分离,我的气潜入了这具还残留了气识的尸骸中。”
虞岁听得毛骨悚然,按照她的理解,你这跟灵魂出窍有什么区别?
“这具尸骸残留的气识是什么?”虞岁询问道,“是说这具尸骸还拥有生机,能活过来吗?”
“还是说……他是师尊鬼道化神后脱离的肉身?”
“这是具死尸。”梅良玉推翻了她的猜测,“不是师尊。”
虞岁纳闷:“你怎么知道不是师尊?”
梅良玉说:“师尊是男子,这是具女尸。”
“好吧,可是……”虞岁在一瞬间的妥协后又忍不住怀疑起来,“师尊是男是女也没有确切的证据,气识无声,根本听不出来。”
梅良玉又道:“圣堂大殿内有画像,虽然看不清脸,但外形是男子。”
虞岁哦了声,第一次跟人吐槽:“我早就想说圣堂的那些画像都是意识流画风,看上去只能意会想象,是男是女都可以。”
也不知道是谁画得那么抽象。
梅良玉似乎也有所同感,点了点头。
“师尊也阴险狡诈,不知道对外放出多少假消息隐藏自己。”虞岁转而摸了摸他此刻的骷髅脸:“这位死了不知道多久的姑娘和师尊有关系吗?”
“这一缕气识可以确定是被人故意留下的,我从这缕气识中可以窥见她生前的记忆。”
梅良玉站在河边,头却看向河水:“她的名字叫宋冬灵,南靖人,十三岁时父母死于瘟疫,孤身一人跟着远亲去了燕国边城谋生。”
“宋冬灵是平术之人,十四岁在酒楼当后厨;十六岁嫁给了酒楼老板;二十三岁时,边城起了战事,她的丈夫和孩子都死了;战事平息后,宋冬灵重建酒楼,招了两个七境的杂役,都是当年在战事中受伤退下战场的兵家术士。”
宋冬灵的生平并没有太特别,至少没有特别到可以牵扯进六国争斗和异火相关。
虞岁问:“她是怎么死的?”
梅良玉说:“还没看到。”
虞岁又问:“那她长得漂亮吗?”
骷髅头转过头来看她,慢吞吞地说:“我不太会评价其他女子的长相。”
虞岁:“那我呢?”
梅良玉说:“你当然长得最漂亮了。”
“虽然俗套,但从喜欢的人嘴里说出来我还是挺爱听的。”虞岁感叹道,“你觉得她和师尊会有什么样的联系?花费时间精力把一个小酒馆的老板娘,藏进鬼道家术士以尸沉青泥为荣的地方,难道师尊喜欢她?又或者她的存在对师尊来说很重要?”
“如果不重要,就不会把尸骨藏在这里。”梅良玉说,“之前我觉得它违和的原因……也许就是因为她并非鬼道家术士。”
“这里是只有鬼道家术士才能进入的冥河,长眠于此的鬼道术士都能得到安宁。”
和外边污秽的淤泥和狂暴血腥的死气具象完全不同。
“我死后可不要来这里。”虞岁却嫌弃道,“又黑又冷,还要和这么多人一起在水里飘来飘去。”
梅良玉忍俊不禁:“水里飘的都是些老前辈了。”
“万一这里面还有他们的仇人,跟自己讨厌的人一起在水里飘,我可受不了。”虞岁说完,忽然问道,“师兄,宋冬灵是多少年前的人了?”
“不清楚,得去外边查。”梅良玉说,“这里不只有这一具尸体拥有气识。”
虞岁愣了下,这倒是没有想到。
“我目前只看了宋冬灵的生平,还未看完,你进来这里,说明外边已经失控了?”梅良玉问道。
他在冥河内感知不到时间的流逝。
虞岁点点头,将外边发生的事情简单的告诉梅良玉。
梅良玉也没想到虞岁竟然能将弱水青泥控制在千尺崖范围内,师妹说到做到,真的成为了他的靠山。
这让梅良玉陷入长久的沉默中。
虞岁问:“如果把冥河里拥有气识的尸骨都找出来,再一一窥探他们的过去,需要多长时间?”
梅良玉却道:“将所有尸骨找出来已经不可能了,很快师尊就会过来。”
“师尊?”虞岁轻声嘀咕,“师尊又要抓你去洗掉记忆?”
梅良玉伸出尖尖的爪子轻轻戳了戳她的脸,感觉挺新奇:“我把宋冬灵的记忆给你。”
尖爪触及虞岁眉心,无形的气注入虞岁体内。
虞岁甚至感觉不出他用的什么九流术。
“是星源咒吗?”她不确定地问。
梅良玉说:“还没取名字。”
“师兄,你自创的?”虞岁惊讶地抬眼。
梅良玉平声解释:“用机关之心将星源咒改了一下,记忆不会在时限内消失。”
虞岁:“那就叫加强版星源咒。”
梅良玉似乎被她逗笑了,爪子都颤了颤。
虞岁意识到梅良玉在冥河的“灵魂出窍”也是用机关之心创造的术,之前她询问过邹纤,学院百家夜行开始后的地形更改,是因为阵法还是幻境。
邹纤说是四大机关家合作的真实地形,并非幻象,也不是阵法,而是真实存在两个不同的太乙学院。
虽然机关家被逼迫退至太乙不出,但无论是太乙外还是在太乙内,世人都离不开机关家。
虞岁获得记忆后还来不及看,就被梅良玉催着离开冥河,以免常艮圣者来的时候发现两个徒弟都在冥河内。
虞岁也知道这是师兄和师尊之间的纠葛,只能由他们自己解决,任何人都没有插手的余地。
等虞岁离开,骷髅才重新回到河水中。
梅良玉沉入冰冷的河底,在一片漆黑之中,看见三月春暖花开的景象:
酒馆后院里的杏花树开了满枝,身穿靛蓝色长裙的老板娘站在杏花树下,耐心和两名杂役交代接下来的事务。
人潮熙攘,生意兴隆,酒馆内忙得不可开交。
老板娘拎起一坛杏花酿,朝欲要离去的青衫男人喊道:“贺寒星!哎!你的酒没拿!”
青衫男人转过身来,面容清隽,看向老板娘的目光温柔和善。他笑着上前,从老板娘手中接过酒坛,彬彬有礼道:“多谢。”
春日景象陡然散去,漆黑的冥河内化出一缕墨气,来到青年静止不动的肉身前。
“出来。”
无声无形的气识侵占整个空间,充满威严与震慑之意。
一缕墨气在河水中漂流的百万尸骸中,精准找到宋冬灵的尸骨,威慑以气附身在这上面的青年。
梅良玉脱离尸骸,气归肉身,河水中始终保持静立不动的青年眼睫轻颤,缓缓抬头朝虚空中的某一处望去,漆黑的眼珠中隐隐有金光浮现。
他朝虚空中的那团墨气笑了一下:“师尊,你果然会来。”
常艮圣者发问:“你何时恢复的记忆?”
威慑的气压向外弥漫,没有丝毫手软。
“刚刚。”梅良玉语调缓慢,神态挑衅。
大徒弟这熟悉又陌生的表情和态度,让常艮圣者陷入短暂的沉默。
无声沉默中,却有一股强势无比的力量欲要侵入梅良玉体内,准备对他的记忆进行重新封印和洗练,而青年却伸出手,将潜藏在体内的咒字抓出当场捏碎。
“师尊,同样的招数对付我一次两次,若是我还没有点长进,那就太对不起我死在你手里的母亲了。”
青年神情冷淡地说着令人感到惊骇的话语。
河水清澈、冰凉,随波而流的亡灵们安静注视和聆听着。水面倒映出漂浮着、似有若无的墨气,宛如落日云霞,却只让人感到可怖。
常艮圣者:“你不该记起来。”
梅良玉说:“你不该封印我的记忆,也不该在我无数次询问你的时候,说我没有爹娘。”
“我父亲是东兰巽,母亲是公孙羲。”
“这些记忆,无论多少次,你都只能封印,却无法抹除。”
当梅良玉亲口说出这两个名字的时候,太乙天幕上一双双看不见的眼睛和潜藏在地面俯听的耳朵全数碎掉,碎裂的声响既是打破监视的提示,也是目标恢复记忆的预警。
太乙所有圣者,都听见了常艮圣者亲自布下,笼罩整个太乙的结界碎裂的声响。
他们脑子里都第一时间浮现出“师徒决裂”四个字。
还在外城的乌怀薇不敢相信地朝学院的方向看去,梅良玉竟然想起来了?
站在无间山渊入口的邹纤伸手挠了挠脖子。
梅良玉这都能想起来?我得问问他是怎么做到的,让我也试试。
察觉到常艮圣者在无间山渊的其他人,纷纷往此地赶来。
冥河内,常艮圣者在虚无中凝视着眼前的青年,无人能猜测它究竟在想什么,也不知他释放的每一道信息是何种神态与语调。
“只是封印就足够了。”
常艮圣者没有放弃,它仍旧想要继续封印梅良玉的记忆。
梅良玉却道:“师尊,这是我最后一次这么叫你。”
那一缕墨气如迅雷急速朝他而来,青年却不躲不避,只是神情异样的淡漠:“我没有从冥河里找到你。”
“但接下来,轮到你找我了。”
那一道墨气穿过梅良玉的身体,常艮圣者才知眼前人只是一道虚影。
梅良玉早已将自己的五行之气融入冥河内的死气中,与死气一体,无法察觉真身在何处。
所以虞岁之前才没能从异火中感应到梅良玉的存在。
异火无法感知死物。
与死气融为一体者,可避光火之影。
常艮圣者在冥河中静默片刻后,消失离去,来到千尺崖上,漫天墨气化作狂风雷电呼啸,生生将满溢在千尺崖内的弱水青泥逼退回去。
仅仅两个瞬息,常艮圣者的气识就遍布整个太乙学院,寻找梅良玉的身影。
常艮圣者只在千尺崖内的虞岁身前停留一瞬。
“师尊!”虞岁出声,常艮圣者也没有停顿回应。
就像虞岁意识到的一样,他们之间的恩怨,谁也干涉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