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薛木石来说,那只是短暂的、无意识的瞬间。
当他的意识从混沌虚无中逐渐苏醒,最先看见的是那一簇火焰。那小小的一簇火焰在他的神魂深处,静谧、优雅,像是一副静止不动的画,却吸引着他不断靠近。
薛木石盘腿在异火面前坐下,安静盯视着,他从温暖、明亮的火焰中看见了自己从前的点点滴滴。
幼儿时期的记忆无法记得,三五岁的记忆也只有一些模糊的片段,说不清前因后果,许多事情似乎都只能从长辈的口中听到,甚至还会疑惑,我小时候真的是那样吗?
薛木石有许多事情都记不住。
身边的同龄孩子们都在追求父母的认可、朋友的青睐或者修行上的目标时,他却是脑子放空,每天按部就班,重复无聊又枯燥的生活。
薛木石对他人没有要求,对自己没有追求,哪怕第一次得知自己有个订了娃娃亲的未婚妻,对方还是天赋异禀、身份高贵、受到众人喜爱尊敬的阴阳家圣女,他也只是觉得:哦。
我配不上吧。
有些麻烦。
要不咱退婚吧。
他望着对此婚约骄傲得意的父母,默默把话吞回肚子里。
薛木石的生活很简单,白日去院里上课,晚上回到家,和家中兄弟姐妹见个面聊会天,然后一起用膳,回屋休息。
休假的时期,一个人待在屋中看书,偶尔钻研一下九流术,但三分钟热度,很快就会因为麻烦而放弃。
随父母参加宴会,和国院中的朋友们聊天,虽然免不了被父母拿去和同龄人比较,然后发现自己不如他人优秀,但薛木石并不觉得有什么。
他过着普通平静的生活,不知从何开始,落在他身上的视线越来越多,人们看着他的时候,眼中都写满了:这就是圣女的未婚夫啊。
薛木石听过最多的话,就是“圣女的未婚夫”,原本不甚在意他的人,渐渐地对他产生了意见,明里暗里地告诉他:你这样是配不上圣女的。
涂妙一太过优秀,碾压同龄人的天赋,事事都做到完美,从未让人失望过,人们越是欣赏称赞涂妙一,就对平庸的薛木石越来越不满。
薛木石也觉得这婚事不好,配不上。
他也曾苦恼过。薛木石想要过平凡、安稳、不麻烦的日子。
未婚妻是涂妙一这件事,给他带来了许多麻烦。
从前相处和谐的朋友们突然变得微妙起来,要么逐渐疏远,要么对他恶语相向,大打出手。
除去认识的人,还有一些不认识的人也对他散发莫名的恶意。
薛嘉月要他去找涂妙一说这些事,但薛木石拒绝了。
“那些人就是因为她才针对你的啊!”薛嘉月气呼呼道。
薛木石说:“那是他们的问题。”
又不是涂妙一让他们这么做的,所以不是涂妙一的错。
是我的错吗?
薛木石却在恍惚。
错在他配不上涂妙一。
他平庸、普通,确实配不上阴阳家的天才,太渊尊贵的圣女。
可我因此想要变得特别、天赋异禀、高高在上吗?
薛木石也不想。
平庸、普通、安稳就是薛木石想要的。
他不想要改变,不想要冒险,不想要惊险刺激的世界。
所以在许多责怪、抱怨、谩骂他的声音中,薛木石依旧我行我素,继续过他平稳单调的生活。
薛木石认为,这婚约总有结束的那天,薛家连退婚的资格都没有,只能等涂家开口。
某天,他等来了涂妙一。
涂妙一却问:“喂,他们欺负你,你怎么不告诉我?”
薛木石愣了下,说:“那不算欺负。”
“那算什么?”
“算切、切磋吧。”
涂妙一皱眉打量他一会,突然扑哧笑起来,薛木石呆在原地,不知道什么事逗笑了她。
“薛木石,你讨厌我吗?”涂妙一很认真地问他。
薛木石摇摇头。
涂妙一:“你说呀!”
薛木石也认真答道:“不讨厌。”
涂妙一的未婚夫。这个名声确实给他带来许多困扰、委屈、麻烦,但薛木石并不讨厌涂妙一。
那些人因为涂妙一而针对自己释放恶意的时候,涂妙一本人却从未伤害过他,无论是言语上还是行为上。
涂妙一正视薛木石,说:“我也不讨厌你。”
无论旁人说什么,我都不讨厌你。
旁人说薛木石配不上她,说薛木石如何平庸普通,将少年贬进尘埃里,这些话涂妙一听的不比薛木石少。
他们维护自己,维护她高高在上、尊贵神圣的形象,认为她不应该和薛木石这样的人在一起。
可涂妙一不喜欢这种束缚。
涂妙一不想活成他人期待和希望的模样,从而忤逆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想法与渴望。
“别人觉得你平庸、普通,那是他们的想法,不是我的。”涂妙一对薛木石说,“在我眼里,你很特别。”
她是这世上第一个说自己很特别的人。
薛木第一次在涂妙一面前止不住地脸红起来。
两个在众人眼中形象天赋一个天上一个地上的孩子,却在某天开始变得无话不谈,彼此成为了这个世上,唯一一个可以无压力倾诉所有想法和情绪的人。
薛木石仍旧不喜欢麻烦,但他对因为涂妙一而产生的所有麻烦照单全收。
他想要平稳普通的生活。
不想去做任何复杂的改变。
涂妙一却偏爱冒险喜欢惊险刺激的世界,在两种极端的对比中,他们却神奇地能从中找到平衡的点,彼此安静坐下来相视一笑,相处中不会有丝毫违和。
薛木石不想要改变,他想要回到从前。
“我想要回到没有异火的时候。”少年对神魂深处的火焰说,“那些普通的日子,我想要回去。”
只要按部就班的长大,他会和涂妙一成婚,继承薛家,没有继承也没关系,他慢慢修炼,三十岁前到达十二境,就能进国院成为教习,也不用教太复杂的东西,他可以教平术之人写字作画,也可以教刚修行的学生做画符基础。
在国院教二十年,五十岁后,若是还有朋友,可以约着到处游历,那个时候,涂妙一应该也不会太忙了,他们可以离开太渊去外面看,然后在六十岁死去。
薛木石不想活太久。
六十年足够了。
人生在世,一甲子不过眨眼,世人在这天地眨眼的瞬间,厮杀拼搏,受苦受难,而他生来就什么都有了。
天赐福泽,必要从你的寿元人生中回扣点什么。
所以他在回避成为特殊的人。
回避所有的天赋,回避自己的与众不同。
可最终,无论是对涂妙一,还是世人,他都成为了特别的人。
想要活下去,让自己的生活回到正轨,就不能再回避。
想要普通,平凡,却必须进入惊险刺激的世界去反抗。
薛木石看着依旧静止不动的火焰,耳畔的声音时远时近,有来自火灵球内吵闹的声音,也有来自过去在太渊生活的声音。
直到此刻,薛木石才真切地意识到,他永远失去了平凡二字。
命运不可回避,无论如何,他都会有直面真相的那一天。
少年黝黑的眼瞳似点漆之星,炁充魂海,温和自然的气息充斥在他身旁。
薛木石轻轻抬眸,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青涩少年,缓缓变作成熟的青年,内敛的中年,迟暮的老者。
道家天机,返璞归真。
那迟暮的老者,最终变成懵懂的幼童,与薛木石对望。
他们之间隔着的一簇火焰,在长久的静止中忽然一动。
巽雷地埑中的少年缓缓睁开眼,抓着地面的指尖颤动,一道道雷光电闪萦绕在他周身。
薛木石听见韩子阳和暴躁男人声情并茂地骂他,有些不好意思,虚弱道:“对不起。”
“祖宗,你可算是清醒了。”
谁知这两人听见薛木石开口后,反而因恨生爱,激动地快要落泪。
暴躁男命令他:“看样子你是死不了了,那你爬也要给我爬出天雷范围。”
虞岁无奈地问他:“你怎么样?”
“死不了。”薛木石说。
他话音刚落,火灵球就熄灭了。
整整三天三夜的天雷攻击终于结束。
少年兀自从焦土中站起身,万象天雷游动在他肌肤表面,却无比温顺。
·
玄古大陆许多地方已是黑夜,北荒尽头的天幕仍旧惨白,此处云不落、不散,日光不坠,温度适宜,四季如春。
男人在这几天因为万象天雷造成的濒死痛楚,反复从椅子上滚倒地上,从屋檐下滚倒院落地面。
现在终于结束,他骂骂咧咧起身去沐浴,一身臭汗味,让他非常嫌弃,几乎是捏着自己鼻子在洗。
浴池里放满了调香的百花,男人沉下身,将自己没入滚烫的水中。
远处的山脊在日光中泛着淡淡的金光,两山之中的谷地,一行人正无比戒备地往前行进。
走在最前边的是一位妙龄女子,她经过数日颠簸,瞧着十分狼狈,满脸脏污,双手被铁链拷着,脚步虚浮,似乎伤得不轻。
身旁有抓着铁链的罗刹术士对姜姝威胁:“你先走,确认这山谷中的花草没有问题。”
姜姝被推着往前走,赤脚踩在松软的泥土,踩在冰凉的花叶上。
后边有人沉思道:“这地方一般人确实来不了,若是他真的在这……”
“什么气味?”有人警惕道。
“毒?”
“花香味?”
他们不由低头朝地面看去。
姜姝却感脸颊被冰了一下,侧目时,看见不知从哪里飘来的粉白花朵贴着她脸颊落下。
猎鹰高声鸣叫,吓得山谷中众人瞬间燃起护体之气。
姜姝抬头朝前望去,山谷连接之处横石上方,不知何时出现一道白衣人影。山谷的风吹鼓起他的衣袍,勾勒出高瘦的精壮身形。
束发的玉带随风凌乱飞舞,几缕墨发在红艳的唇边起伏,随风而起时划过眼角那一颗淡色的小痣。
男人尖削的下巴微垂,肌肤白皙,鼻梁高挺,五官过分精致,辨不出具体年纪。
琥珀眼瞳在日光下显得更加透明清澈,密而卷的眼睫轻颤,仅一个垂眸,便显得他悲悯众生,却又高高在上的神圣。
地面的罗刹术士们窥见横石上的白衣身影后,心中不自觉地升起难言的恐惧。
他们并未见过明月青长什么样,此刻却又不约而同地认定眼前的人就是那位医家圣者。
“明月青?”姜姝却不退反进,双眼中带着希冀,“是你吗?医家三圣之一的……”
“站住!”抓着铁链的罗刹术士将往前走的姜姝拽回去。
“你放开!”姜姝一边挣扎,一边渴求地朝横石上的男人望去。
明月青仅一个眨眼,落在山谷十余人体内的种子炸开,含苞待放的药花穿破他们的胸膛,开出一朵朵鲜艳欲滴的血花。
姜姝到嘴边的话消声,低头看着胸口的药花,倒在血泊之中。
眨眼间,闯入北荒极地的人们全军覆没。
明月青来到血色之中,嫌弃地从死人身上找到连接外地的听风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