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燕老和虞岁结束谈话后,坐在凉亭中的山容才开口道:“庚汉复那边传了消息过来,玄魁的人暂时撤出帝都了。”
这是为了以防万一。
燕老说:“让他自己先藏好。”
青葵经此遭遇后,应该会消停一段时间。
被认回南宫家,成为王府的小姐,又在风口浪尖上,日后一言一行都会被人盯着,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藏在暗处操控一切。
她也需要时间去适应这个新身份带来的变化。
“再叫风堂把参与今日之事的人都处理了。”燕老没什么表情地说,“留两个农家的人给素星,让她以为是燕满风动的手。”
山容轻轻点头。
暴雨在帝都肆虐一夜,于天明时分才逐渐散去。
素夫人整夜都候在青葵床边,看几位医师和周先生忙于救治,因心中思虑重重,面色看起来憔悴不少。
等其他医师走后,周先生才回头朝坐在床边的女人看去,纱质的帷幔被分绑在两边,垂下的红绳挂着系了璀璨宝石的流苏,正随着吹进屋里的晨风轻轻晃动。
在周先生眼中,素夫人本该像系在流苏上的宝石一般光芒璀璨又美丽,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仿佛只剩下悲苦之色。
久存于心的冲动,再也无法抑制,周先生上前去,来到素夫人身旁低声道:“你若是想走,我可以带你和青葵一起离开。”
素夫人目光怔怔地望着还未苏醒的青葵,半晌才动了动眼珠,看向周先生,面上露出一丝苦笑:“先生,如果我没有因为息壤损失力量,也许我还能再赌一次。”
可惜她已经不是全盛时期的自己,没有了与南宫明抗衡的力量和勇气。
因为息壤,就算南宫明放过她,燕国的人也不会放过她。
素夫人低垂着脑袋,露出十分沮丧的表情来,在周先生面前没有继续逞强,她缓缓握住青葵的左手,内心充满煎熬:“何况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葵儿,如今她变成这个样子,我又怎么能让她再陷入危险之中。”
也许南宫明说得对,她要做的不是让青葵按照自己的意思去活着,而是尽自己的力量去帮青葵完成她想要的。
周先生看着这一幕,眼里的光芒一点点暗淡下去。
心也沉入谷底。
他缓缓垂下头,转身沉默离去,来到屋外时,周先生抬头看了眼雨后晴朗的天空。
曾经他是为了隐世才与素夫人离开,为了保护素夫人与她的孩子,远离纷争。
他以为他们能在罗山之巅好好生活下去。
后来周先生想要保护青葵,却无奈敌不过南宫家的力量,南宫明没有阻止他教导青葵,却也不会让他带走青葵。
这么多年过去,周先生越发厌倦宗族与宗族之间,流派与流派之间,国与国之间的争斗,可青葵野心勃勃,素夫人已下定决心,两人都不会再回头了。
周先生望着天幕,在心中叹息声,缓缓离去,走出了南宫王府,离开了青阳帝都。
午时南宫明回王府,就听说周先生离开帝都的消息,他没什么表情地说:“想通了,自然就走了。”
他没有派人去拦下周先生,因为知道这人的心已经累了,无法让他为自己办事。周先生想要避世,不插手纷争,如今连素星和青葵都放下了,更没有人能威胁得了他。
玄古大陆医家三圣,一个是太乙的蒋书兰,第二个是燕国的周先生,第三个国籍不详,真名也不详,行走六国只得称号明月青。
据传此人似天上明月清尘脱俗,是皎洁仙士。
少年成名,又与帝王为友,在他二十岁时,凭一己之力灭了周国整个皇室。周国皇室千年之后改姓为宋,因为周氏血脉都被明月青杀没了。
明月青也因此从高高在上的医家圣者,成了六国的通缉犯。
从被世人称赞的天之骄子、明月仙士,成了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
蒋书兰是太乙圣者,慈悲心肠。周先生虽是燕国圣者,却无心争斗,只想避世。
只有这个明月青,年少时声名大振后就因为杀害周国皇室而隐遁,他的消息太少,让人有些担心。
南宫明从周先生这事想起这人,随口问道:“最近可有明月青的消息?”
曹岩低头答:“还未找到。”
南宫明笑道:“他倒是挺能藏,十多年了也没有半点消息。”
曹岩说:“会不会是周国宋氏有意掩藏他的踪迹?”
“也不无可能。”南宫明往西楼方向走去,“宋氏能得到周国的天下,是得感谢明月青。”
曹岩又道:“陈医师说,二世子同样伤了神魂,怕是要养两月余才能好。”
南宫明没答话,径直往前走着。
曹岩见状,也没有继续说下去。
等到了西楼,南宫明还未踏进寝屋内,就听见里面传来青葵的怒吼:“出去!我说我现在不想看见你,不想看见任何一个人!”
曹岩等人很识趣,在听见声音的瞬间就低下头去,站在原地没有继续往前。
南宫明来的时候就预料到了,他对青葵这般反应毫不意外。南宫明进去后看见青葵脸色惨白,双目通红,情绪激动,盯着素夫人的目光倔强又愤怒。
素夫人在旁显得有些无措,甚至还有几分尴尬,显然这局面是她从未想过的。
南宫明走进屋中,淡声道:“她是你母亲,这是你和母亲说话的态度?”
见到南宫明,青葵的神色一僵,脸色越发的白了,额上汗意瞬显。
她嘴唇颤了颤,最终只是死咬着下唇,没有说话,目光却透露出她的想法。
极其不耐。
素夫人深吸一口气道:“我先出去,等药好了,我让阿纯给你送进来,你、你记得喝。”
她说完,不见青葵有什么反应,便黯然垂下眼眸转身离去。
等屋中只剩下青葵和南宫明二人后,青葵几次深呼吸,将情绪压下去,才肯转过脸来,朝南宫明垂首,不敢抬头看他:“这次是我让您丢脸了,但请您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会……”
“凭你现在的样子,我要怎么给你机会?”南宫明不冷不淡地打断她。
这话让青葵身子颤了颤,布满血色的眼缓缓朝自己的右臂看去,看见空缺的一幕,呼吸都暂停了。
她藏在被子下的另一只手五指缓缓收紧,心里有滔天恨意,却又不得不暂时压下去。
“就算是现在这样,我也可以。”青葵深吸一口气,将所有情绪收敛,缓缓说完这话,抬头朝南宫明看去。
那双眼原本清透明亮,漆黑的眼瞳却在此时蒙了一层血色,瞧着怪异又凄美。
青葵不服输,无论如何都不认。
她会愤怒,会怨恨,但不会低头认输。
南宫明望着她,面上带笑,眼里却没有笑意:“是闻人胥给你的打击大到足以让你失去理智进行判断,还是你只能做出这种判断?”
青葵说:“我知道陛下对钟离家的忌惮,就算钟离雀是女子,他也不放心,陛下本意就是要毁掉钟离雀的手才能安心。”
“废了钟离雀的手,既能让陛下安心,又能让钟离辞愤怒,露出破绽——”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南宫明打断:“有的事你能做,有的事不该你做。如果你抢着去做段氏该做的事,只会让段氏一族认为南宫家就该低其一等。”
青葵听后脸色煞白。
段氏为青阳皇族,在守护段家的青阳皇位时,也在互相争夺这个位置。
从前在青阳,最大的世家莫过于段氏。
后来南宫家崛起,势力与段氏不相上下,前有钟离一族的威胁,后有南宫一族发展壮大。
段氏越发忌惮钟离家,从而选择与南宫家交好,甚至封了南宫家为外姓王爵。
但段氏一族与生俱来的皇族傲慢,并不会认为他们和南宫家是平起平坐的。
“你想既能讨陛下欢心,又能重伤钟离家,却小看了钟离辞,更不该由你亲自出手,而是让段氏去做你手中的刀,由他们来伤钟离雀。”南宫明神色平静地对青葵说道,“我也不是要你来帝都去讨陛下欢心的。”
“我……”青葵有些慌了,“我发现钟离雀的听风尺有问题,她绝对是隐瞒了什么,听风尺上甚至找不到她的传文记录!”
南宫明看穿了青葵的慌乱,在意识到自己的判断失误后,急切地想要用另一件事来证明自己。
他没有顺着青葵的话,而是反问道:“是什么让你失去了这些判断?”
青葵紧咬着牙,浑身冒汗,她之前都表现得很好,所以从未在南宫明这里感受到直接的压力。
以前都是看别人在南宫明面前被针对,如今变成自己后,才知道那有多么不好受。
她放弃为自己辩解,再次低头道:“是我考虑不周,冲动行事,因为闻人胥……”
提起闻人胥,她还是恨得牙痒痒。
青葵说:“父亲,您要怎么罚我都行,但请您再给我一次机会!”
“先养着吧,这段时间都别出去了,你如今已经是王府的大小姐,不能再以从前的身份外出。”南宫明说,“好好和你母亲聊聊,等你什么时候学会控制自己的愤怒后再说吧。”
青葵不甘心地低垂着头:“……是。”
南宫明看她低头的模样,再扫过她缺失的手臂,没有继续多说什么。
从这天起,外边虽然一直在讨论被南宫王府接回去的大小姐,却始终没人能看见她长什么样。
之前认识楚锦的人,知晓她的身份后,纷纷往南宫王府递了拜帖,想要看望她的伤势,却全都被王府拒绝了。
孙夫人得知楚锦是素夫人和南宫明的孩子后,恍惚了好一阵,完全不敢相信,也往南宫王府递去拜帖,被素夫人回绝。
钟离辞看着她忙活,坐在边上一句话没说。
孙夫人拿着被拒绝的回帖,恍惚道:“那么好的孩子,怎么会是他们的女儿。”
钟离辞听到这眉尖微抽。
孙夫人说:“当初在安潭山,若不是楚姑娘解了瘴气,我怕是早就回不来了。”
钟离辞开口道:“我让人去找过她,你离开安潭山后,她也走了。”
孙夫人这才回头去看他:“我后来在帝都遇见她,也问起过这事,楚姑娘说是师尊病重,所以才离开了安潭山,回去看望。”
钟离辞:“你还信她说的话?”
孙夫人怔了怔,不知为何,就是对楚锦有天然的好感与信任。
“我、我也不知怎么了。”孙夫人轻声叹息,“就是觉得她一个人很可怜,很不容易,便总是不自觉地对她好一些。”
钟离辞说:“雀儿在水阳山遇袭就有她一半功劳,你还认为她是好的?”
孙夫人犹豫道:“那证据不是说她是冤枉的吗?”
钟离辞听到这才意识到严重性,走上前去,伸手摸了摸她的眼睛:“医家瞳术,能够魅惑人心。”
孙夫人微微睁大眼,不相信楚锦会对自己做这种事。
钟离辞指尖一缕金色的五行之气没入孙夫人眼中,却没有从中探查到被瞳术影响的气。
不是瞳术?
钟离辞沉下心去。
他留在孙夫人身上的三道神剑咒,能在生死之际触发,拦住圣者境界以下的攻击,但遇上巫蛊毒一类的术就没用。
钟离辞扶着孙夫人的肩膀要她坐下,迎着她迷茫的目光,转头对外说:“去叫几位医师过来。”
*
钟离雀这会已经醒了,她坐在桌边,看着镜中的人,纤细脖颈缠着纱布,手上也缠着厚重的纱布,看起来有些笨重。
她下意识地去拿听风尺,才想起自己的听风尺已经被抢走,虽然被苏枫拿了回来,但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将钟离雀的听风尺直接毁了。
钟离雀这会便联系不上远在太乙的虞岁。
钟离雀怕她担心,又怕她生气,想着赶紧联系岁岁汇报平安才好,于是起身去叫侍女给自己拿新的听风尺来,却听说母亲那边叫了好几位医师过去。
她要亲自过去看看,却被侍女拦下:“小姐,医师要你好生休养,最近都不能太过走动,您还是先歇着,我过去打听打听。”
钟离雀确实觉得站久了有些头晕,被侍女劝回来后重新坐到桌边。
毛茸茸的雪飞鼠站在钟离雀特意为它准备的红木枝上,歪着脑袋看她。
钟离雀向它伸出手,它便飞到少女手上低头蹭了蹭。
望着那红木枝,钟离雀不由想起虞岁给自己寄来的方技家神木签。
她心念微动,将雪飞鼠放在肩上,从桌下暗格中拿出虞岁给的神木签,冰凉光滑的触感让钟离雀爱不释手。
钟离雀凝神屏息,将神木签拿在手中,另一手轻点在签面,闭目冥想心中所求,点在签面的手写下母亲的名字。
开始几次都没有任何反应,但钟离雀能感觉到自己的精力损耗,疲惫感越来越明显。
她再次凝神祈求,手指点在神木签的那一瞬,意识便被剥离,就如那天雨夜的一幕:
钟离雀看见孙夫人外出,去见了楚锦,两人走在河岸边笑意盈盈,言谈间没有半分嫌隙。
孙夫人看楚锦的目光,总是怜爱包容和信任。
这目光让钟离雀感到熟悉。
——就像是母亲在看自己的女儿一样。
然而下一瞬,孙夫人的影子晃了晃,像是两道影子合在了一起。
钟离雀睁开眼,猛地站起身,肩膀上打瞌睡的雪飞鼠猝不及防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