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过去,开春不过是很快的事。
北京天寒,宫里梅花一开,远远望着如红云团团缀在白茫茫的雪景中。再过一个月,迎春连翘也绽出了黄花,树木爆出嫩芽,金水河里的厚冰消融,大家都知道,春天到了。
宫中最欢喜的当属皇后那拉氏了。她踏进承乾宫,虽着一身玫紫的宽大袍子,仍能看出她已凸出得比较厉害的小腹,此刻自也比别人娇贵些。韩嬷嬷一脸喜气,接过皇后脱下的白狐肷的石青缂丝披风,小心翼翼地扶着皇后跨过一尺高的门槛,嘴里絮絮道:“娘娘小心!”
皇后笑道:“又不是第一胎,我有数的。瞧你见天儿紧张的!”
韩嬷嬷道:“娘娘这肚子尖俏俏的,一看就是个男胎!”她略略压低了声音:“皇上十一个阿哥,除却已经殁了了的二哥儿和七哥儿,他……可是嫡长!”
皇后皱眉道:“这话也是浑说的!孩子还没生出来,倒考虑这个!”韩嬷嬷低头道:“是老奴想左了。”可她眼角,还是瞥见皇后唇边淡淡的一抹喜色。见皇后坐在临窗的条炕上,韩嬷嬷赶紧过去为她整理衣服,玫紫色的软缎,触手细腻光滑,只在镶边处绣了几枝蔷薇,开得正好。皇后道:“又饿了,拿点点心去。”韩嬷嬷忙吩咐小宫女去备点心,殷勤地劝皇后多吃点。
皇后也不过吃了两块宫点,又觉得胃里胀得难受,摆手叫收。闲闲道:“今儿这热闹看得有趣吧?”
韩嬷嬷会心笑道:“我看皇上气得就快要传杖了。我瞧这五公主心里还是有那个贼子,不然,这么多王公亲贵,怎么会一个都看不上眼?”
皇后道:“若说到这一层,她倒也算个情痴。”
“就不知道是不是……”
皇后瞥了韩嬷嬷一眼:“有的话乱传不得!——她如今不住在我承乾宫里,果然多为我去了霉运,也不过伺候了两回,就有了身子。只不知令妃那里,久久不孕的,有没有恨得牙痒痒?”
韩嬷嬷笑道:“那时不是那蹄子在皇上面前卖好儿,说想抚养么?如今遂了她的心愿,就是有苦处,也只好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了。”
正笑嘻嘻说着,乾隆身前的小太监如意过来传旨,原来是乾隆议完事要来承乾宫,因皇后有娠,特命不用到宫门迎接。皇后命人拿了两个银锞子赏了如意,如意打眼一看,起码是六两,喜上眉梢,笑道:“娘娘这么厚赏,奴才怎么敢当!”皇后笑笑道:“拿了买点吃食。”如意满脸堆笑,弓腰道:“奴才谢主子娘娘赏赐!”又道:“主子娘娘遇喜,皇上高兴得什么似的!今儿到军机处议事前,就吩咐了要来看看娘娘,嘱咐娘娘好好安胎,并说,份例里有什么不足的,只管提,这是大清国的嫡子,决不能怠慢了。”
他只捡着好听的编,说得皇后喜不自胜,又叫把刚刚用剩下的点心如数赏了如意。如意满载而归,得意洋洋离去了。
坐到妆台前,打开八宝楠木的妆奁,银闪闪的西洋玻璃镜中映出皇后那拉氏腴艳的容颜,皇后拿抿子抿了抿漆黑的鬓发,又加了一枝红宝石珠花,珍珠洁白,镜中人的竟丝毫没有逊色,许是怀娠的缘故,皮肤白腻红润,如二八岁的少女一般,只是眼角略有几颗淡淡的斑,韩嬷嬷递来紫茉莉籽磨的香粉,皇后略在眼角抹了些,那些斑恍然不见,唯有那一双杏眼,波光流沔。
皇后妆毕,墙角的大自鸣钟已经走过了半圈,门口的小太监进来道:“皇上那边传旨过来,一会子就到。”
皇后道声“知道了”,韩嬷嬷悄悄道:“可要出去迎接?”皇后看看自己新染的指甲,是漂亮的梅红色,衬得双手修长白皙,漫不经心道:“皇上都说不用到宫门迎接。我这会子也确实有些乏,就懒懒吧。”
两人又说些闲话,小宫女进来传话,说皇上已经进来了。皇后这才在韩嬷嬷的扶掖下,下炕到门边等候。见乾隆踏进来,皇后满脸带笑,蹲下身请了个安,乾隆忙把她扶起来,温语道:“日常见的,这么多礼做什么,何况你又有身子的人!太后都说,平常肃一肃便罢。跟朕还……”见自己言语间,皇后的脸竟如二十年前初进潜邸时那般绯红,竟有些诧异,须臾却明白了,倒是心尖一酸——二十年前她才是十三岁的小女孩,娇俏慧黠,而如今她母仪天下,自己的心却容不下她和其他人了。
乾隆瞥见一边是宫女刚送上来的茶,掩饰地端起喝了一口,茶倒是温凉适口,只是少一分香气。
皇后见乾隆饮茶,忙上去为他除了冠带,柔声道:“如今也有些热上来了,天鹅绒的冠子只怕也有些热了。”乾隆道:“你坐——没到时令,用玉草还得些时候。今年热得早。你近来身子还好?”他仔细打量了一下皇后面色,笑道:“气色倒好的。”
皇后一笑,颊边两团梨涡——正是当年乾隆最欣赏的。皇后笑道:“我整天又不操心,只管吃睡养着。这段脸上都圆了。”乾隆笑道:“你原来太瘦,倒是富态些好看。”见皇后又脸红,倒也觉得好笑,道:“不过马上你也闲不起来了。宫里为四阿哥五阿哥,还有五格格指婚,接下来操办起来都是累人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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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道:“正好说起五格格,今儿在太后那儿,她……我听了都心惊。”
“你别理她!”乾隆说着冰儿便心烦,又端起茶喝了两口,眉头已经微微地蹙了起来,“说了这个也不好,那个也不好,跟她说总归要指配蒙古的,竟然顶撞朕,要终身不嫁。唯恐别人看不到她的笑话!”
话是这么说,冰儿绝然的神色还在他眼前,连太后都说不出话来劝她。自己事后也偷偷问她,是不是还在想慕容业,她只是凛然道:
“没有!他已经不在了!”
当时看到冰儿的脸上,并没有哀伤,也没有悲痛,只是似乎脸颊上每块肌肉都绷得紧紧的,唯有透过她的眼睛,似乎还能略微瞧见端倪:她没有哭,眼睛却是红红的,一眨都不眨,仿佛在用尽全力控制住内里的伤悲,那被突然翻出来的、揭开来的、血淋淋的伤疤,伴随着硬被埋藏下去的、彻骨的痛楚。
他知道,她还无法接受任何人。只是,她已经十六了,二八好年华,大多数公主已经出嫁,至少已经指婚,自己女儿不多,大家多少双眼睛都在看着这位金尊玉贵的公主将下嫁谁家,又是那个蒙古亲贵可以获此荣宠,成为皇帝的乘龙快婿。
皇后见乾隆的脸色一下变了,暗自失悔,只好劝道:“慢慢劝,总劝得回来。倒是皇上可以先看着点,谁家的男儿配得上我们五公主。”
乾隆勉强笑道:“这是自然,她发疯,朕不能陪着她发疯。四阿哥五阿哥的福晋,也从八旗的秀女里头选吧,你瞧着点,家世要好的,人也要端庄有懿德的。朕过了端午就要到承德,今年蒙古几家王公要来大朝,西边形式也有变化,朕要和他们好好筹划筹划。你有身子的人,只怕也是在夏天临盆,这次就不随驾了,以后机会还多得是,啊?”
皇后虽然知道乾隆说得有道理,心里还是有些发酸,强笑道:“皇上为臣妾打算,臣妾焉有不知足的道理。”
又坐了一会儿,乾隆起身要走,皇后忙命韩嬷嬷扶着,要送到门外,乾隆道:“这有什么好多礼的!你在屋子里好好养着,天气好就到御花园里走走。”皇后带着些娇嗔,低声说:“皇上要去行宫,臣妾这会子多看两眼皇上,也是好的。”
说到最后,声音越发低不可闻,乾隆失笑道:“这不还有一个半月还多么!瞧你!”忍不住伸手轻轻点了点皇后的额头,见她乜着眼睛瞟过来,又是心软,道:“你不怕吹了风,你就和朕一起吧。”
到承乾宫门外,乾隆上了步辇,皇后肃身行礼,见随侍的人里竟没有如意,随口道:“今儿传旨来的那个小太监,倒挺机灵的,怎么不见?”乾隆干笑一声,也没有解释,只道:“回去吧。外面风大,也有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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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嬷嬷边帮皇后卸妆边低声道:“打听到了,说是御前多嘴,被皇上下令责打了三十板子,打得血淋淋的,给了半个月的假养着了。”
“御前多嘴?”皇后皱着眉头听了,心里不免有疑,从镜中见韩嬷嬷神色有些慌张,又有些落寞,更是疑窦丛生,冷冷道,“你也来骗我!”
韩嬷嬷连呼冤枉,又劝皇后不要心烦多想,左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小太监。皇后自己想想,却明白了,眼神一峻,旋又黯淡下来:“你不说,我也明白,那孩子多嘴,在我面前乱拍马屁。他却不知道,皇上最不喜欢听的就是‘嫡子’二字!”想想心酸,差点落下泪来。慌得韩嬷嬷连连劝道:“皇上未必这么想。何况,您毕竟是皇后,皇上喜欢听也也罢,不爱听也罢,这孩子生下来就是嫡子!”
嫡子又如何?自乾隆十二年七阿哥早殇,乾隆谕旨里的意思,不欲嫡子继承大统,恐遭天谴。孝贤皇后在时尚且这么说,自己这两年看似受恩宠,其实自己也知道远不能与孝贤皇后当年比肩,甚至都不能和殁了的慧贤皇贵妃相比,如今就是生了嫡子,又排在乾隆心里什么位置?真真不可知!而想来就是心寒!皇后不愿意顺着这个话题再往下谈,摆摆手止住了韩嬷嬷的话头,又问:“今儿是哪宫的侍奉皇上?”
“还不是景仁宫那位!”
皇后轻轻咬咬唇,淡淡笑道:“包衣家的女儿,能有今日,也甚是不易。只是到底福薄了些,还没有生个阿哥出来。”韩嬷嬷连忙应承道:“就是这会子就有了,也排在我们十二爷后头。”皇后却一点没有高兴的神色,边通头发边道:“有什么!谁生的,还不是都得叫我额娘?”韩嬷嬷觑了觑镜中皇后的脸色,想说什么也没说出来。
养心殿西围房,乾隆给命名为“燕禧堂”,素来是妃嫔侍奉皇帝的地方。近日,令妃的绿头牌屡被翻起,惹得后宫人等都暗暗又嫉又羡。嫔妃侍寝,历来不许过夜,罗帐如水,茕茕灯光微微地透过来,在绸子的帐面上投了一个偌大的光晕。令妃服侍完毕,听得身边乾隆的呼吸渐渐匀净,道他已经睡着了,自忖不得违了规矩,忍着身上的酸胀不适,取过散丢在一边的里衣轻轻披上,欲待穿上那件水红的衬衣,却发现已经蹬落在床前脚踏上,遂探身去捡,身子刚一动,便听见乾隆沉沉的声音从后头传来:“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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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妃忙回身道:“吵着皇上了?”见乾隆仍是闭着眼睛,犹豫了一下道:“刚捡衣服来着。臣妾该告退了。”乾隆却伸出一只胳膊,轻轻环在令妃腰间,声音喃喃似呓语一般:“急什么!陪朕再躺会儿。”令妃回身,昏昏光下,只见身边这个男子唇边略带一点笑,脸颊明暗分明,五官尤显得俊秀,眼睛闭着,便不似平常那般目光透亮,叫人不敢逼视,此时倒似个大男孩,慵慵懒懒地躺着,长长的黑色发辫蜿蜒在胳膊上,胳膊上的肌肉虽不显块垒,线条却流畅俊逸,结实有力的样子。令妃忍不住心中的爱意,伸手偷偷抚了抚乾隆的发辫,顺势躺下,凝视着乾隆眼皮上一道浅浅的褶子,冷不防他的眼睛突然睁开,倒唬了一跳。
乾隆笑道:“干什么?”
令妃未免有些不好意思:“只是瞧皇上……”
“瞧出什么没?”
令妃“扑哧”一笑,说:“人都说五格格长得像孝贤皇后,我觉着五格格的眼睛倒是和皇上类似得紧。”
乾隆淡淡一笑:“像朕么?她眼睛似乎倒没有小时候大了。她第一次回宫的时候,你还没进宫呢!那眼睛乌溜溜的,就跟御苑的小鹿一样,似乎随时都会逃开。如今长大了,翅膀到底硬了,和朕说话也不似小时候那般直来直去,渐渐隔了一层似的。”令妃自然也知道今天早上的公案,都道乾隆气坏了,此刻也不敢多提冰儿的事,倒是乾隆自己,仿佛打开了话匣子:“她要是不回来,也就罢了;要是回来,朕不那么在意,也就罢了。偏生是个磨人的主儿!朕这一辈子,要说拿谁没办法,大概也就是她了。今天早上真气得恨不得扇她两耳刮子,瞧那个神气,仿佛普天之下的人都欠了她似的。想到先头皇后,又下不去手。慕容业的事,真真叫作孽,杀了也叫断了她的想头。”
令妃想了想说道:“皇上的苦心,五格格将来自然会明白。她是个至情至性的人,慕容业小时候是她的哥哥,后来又舍了命救她,要她这么快忘记,也是难事。倒是能遇到她自己的良人,或许渐渐把不在的忘记了,也未可知。”
乾隆若有所思,却也没有说话,只是闭上眼睛,终于又呼吸平缓,渐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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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在硬盘里找到完结后增补的一篇稿子,放在这里勉强可以算番外。
虽然还是蛇足,但是敝帚自珍,与前后文都有联系,但是都不连贯。大家看着玩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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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去春来,衣衫顿减,而屋内炭气亦少了许多,人人都觉得说不出的舒坦。慈宁宫的嬷嬷、姑姑、宫女打起帘子,看着外头欣欣向荣的春和景明,脸上不自觉地带上了喜色,而太后养的那只画眉,此刻仿佛也和人似的兴奋起来,尖喙一张,唱起歌来。
“听听!”太后钮祜禄氏一脸高兴,眼角的皱纹绽开一朵花儿来,衬着她花白而梳得一丝不乱的头发,真个有鹤发童颜的错觉。她指了指那只懂人情的鸟儿,笑道:“一开春就亮嗓子,这韵味绵长,指不定就有好事了呢!”
服侍在她身边的皇后、嫔妃和得脸宫女们,哪个不要凑趣儿,个个花枝乱颤般随着一道笑,且争着说应景的话:“可不是,昨儿慈宁宫还飞来好大一只灰喜鹊,尾巴那么长!果然是入春的喜兆!”“还有,臣妾昨日梦见一道金光照进宫闱里,还仿佛听得见梵音!”……
太后越发合不拢嘴:“小蹄子,知道你们个顶个的嘴甜!不过今年,宫里几个阿哥格格到了岁数该指婚论嫁了,倒有喜饼吃!”又说:“你们乐得热闹,倒是皇后如今身怀六甲,还要忙这些事情,怪不得人心疼她!”
皇后乌喇那拉氏何等聪慧,刚刚拍马屁她没能插得上话,此刻指名道姓在自己头上,再不说两句岂不是自己犯傻?她挺了挺凸起的肚子,笑道:“太后心疼臣妾,其实呢,我跟着一道欢喜,累点也值得。若论喜事,头一个该是四阿哥,接着呢,是五阿哥。还有……”她的眼神一瞟,那个倚着窗户歪斜站着的人儿,这才把目光转过来,却是既没有羞色,也没有喜色,反而狠狠一皱眉头,撇了撇嘴,便把脸转向窗子外去。
皇后虽则没有被她当面顶撞,可是一脸笑对着这样一张冷脸子,也自是够尴尬的。她们在后宫历练多年,讲究个“喜怒不形于色”,因而很自然地转过眸子,还是那张笑脸,继续说她的话:“内务府选秀的事已经紧锣密鼓筹备起来了。入了夏,大约皇上还要往承德行宫接见蒙古亲贵。太后放心,都按部就班着呢!”
太后眼儿尖,早就瞧见冰儿那难看的脸色。从去年十月她闹的那番事情后,一直病病歪歪,连新年都是在病榻上过的,如今好容易起身了,但原本丰润的脸蛋瘦了好大一圈,仿佛怎么补都补不回来了。更让人心疼的是她的眼神,原本她虽然就有个“冷面公主”的诨号,但还不乏活泼开朗的时候,如今连笑都难得一见——刚刚大家伙儿说笑得那样,就她,一脸不耐烦,只把请安侍奉当做苦差事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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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想着,外头通报乾隆来了。大家立刻整整衣摆,掠掠头发,恭敬地分班儿站着,等候圣驾。
“给太后请安!”虽是皇帝,面见太后时还只是儿子的身份。乾隆笑吟吟打千儿向太后行礼,见太后高高兴兴的模样,便也露出欣慰的表情,斜签着坐在太后的条炕左边,问道:“额娘这里安好?内务府刚刚送来织造府织的春衣料子,我叫皇后先送来给额娘挑选,可有满意的花样?”
太后笑道:“老婆子一个,穿什么花样,左不过大方得体就行了。我挑过了,让她们再挑,看她们穿得仙女儿似的,我也觉得养眼。”
乾隆的目光便巡睃在太后身边这些莺莺燕燕的身上,果然一个个花红柳绿,各有千秋,但只觉得少了当年孝贤皇后的那种清素典雅的类型。突然,他眼前感觉别样,细细一看,靠窗侍立的,身上是月白素绢的棉袍,雪灰色夹袄,头上只用珍珠,倒是素净得可以——但是,她这素净,有问题。
乾隆敛了点笑意,点点手道:“冰儿过来。”
冰儿听见他叫,心里还有些别扭,挨挨蹭蹭过去了。乾隆放缓声气道:“刚刚那些料子,太后挑过后,叫皇后也为你选些。正是好年纪,又是这样的白皮肤,穿什么颜色不好看?”他转脸特意对皇后说:“以前见冰儿喜欢翠色、湖色,朕倒觉得桃红、藕荷和葱黄色也很衬她。你眼光好,找些娇艳一些的花样。”他最后加了一句:“快要指婚下嫁的女孩子了,打扮得还是要喜气点!”
冰儿忍了许久,终于被这最后一句引爆了:“皇阿玛国事繁忙,女儿穿件什么衣服的事,还是不劳操心了吧!”
话说得依旧没水准,乾隆掉了脸子道:“朕好心关心你,你就是这么跟阿玛回话的?”
冰儿胸口一起一伏:“谢皇阿玛关心!我喜欢素净。”
太后见他们爷儿俩又要杠起来,急忙打圆场:“冰儿像她额娘,不喜欢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也是好事,毕竟孝贤皇后克勤克俭的德行是皇上上谕里赞颂的。其他事,皇后自然办得妥帖。”她剜了儿子一眼:怎么不懂呢!冰儿就是这样的别扭性子,两厢里顶撞起来,皇帝自然要面子不能塌台,她正是性子梗的时候,又不会轻易言败,吵得厉害了,难道再打她一顿不成?
乾隆心里比太后还要五味杂陈,忍了又忍,还是决定自己这里先找台阶下。他撇过眼不看女儿,笑嘻嘻又寻了其他话题和太后聊起来。
“今年是科尔沁蒙古入觐,不过,喀尔喀那里也选了几个到承德。”乾隆笑道,“如今西边阿睦尔撒纳已经被达瓦齐逼到绝境,他牛马人口多,拖累重,已经遣人递话过来,要服从朕这里的安排。这个当口,真是关键极了。宗室里适龄的格格都已经由宗人府开了单子过来,要斟酌着和科尔沁、喀尔喀,甚至准噶尔投诚的汗王台吉拴婚。”他瞥了瞥女儿,这句话至关重要,不能不说,回头又对太后笑道,“宫里长成的公主也要指婚——年纪再大,就拖不起了!”
此刻四格格和嘉公主已经下嫁了,六格格还是个小娃娃,适龄的公主就那么一个。冰儿暴躁的习性一点没因为那顿差点要了她命的荆杖而收敛,一下子跳了起来:“我不嫁人!终身不嫁!”
乾隆倏然扭头,不错目地盯着她,目光冷冷的,带着他素来的不容侵犯的威严:“你不嫁,你在宫里做什么?!”
她已经是一脸泪,但是说话完全不带哭腔,昂着脑袋,仿佛天下人都欠了她的似的:“皇阿玛舍不得留我吃一碗闲饭,就放我出去自生自灭好了!”
“放屁!”乾隆也不由怒了,“你不要脸皮的事还做得不够多么?放你出去,好把皇室的脸丢到外头去是么?”
太后开口想劝,但是父女俩一句递一句地抢白起来,已经容不得他人插嘴了。冰儿神色懍然,语出极快:“嫌我丢脸,皇阿玛可以赐死。我死过几回的人儿了,不怕!”
乾隆一下子从位置上立起来,横眉怒目,看起来像是就要冲过去扇冰儿两个嘴巴一样。但是他没有动手,语言却尖刻起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还没有寻死的资格!你指望着寻乱葬岗里你那个叛贼义兄?我告诉你,你有点滴触犯朕的底线,我就刨尽他的坟茔,然后锁你在宗人府高墙里,让你四体不能动弹,在炕上待着慢慢熬日子去!”
“皇帝!”
乾隆听见母亲的语气带着不满,甚至带了点哀求,心里猛然一抽:他们已经闹过那么过分的一场了,在她几乎丧命的时光里,自己摧心肝的疼,祈愿上苍大发慈悲,留她一条命在。可是两人相对时,总难以心平气和地说话,难道真是一个劫?!
好在,刚刚的狠话丢出去,冰儿好歹及时收敛了。她横眉怒目,双泪交流,可总算抿紧了嘴,抿紧了那些不堪与闻的话。究竟是怎么样的性子,让她倔强到了这个程度?
好好一次请安不欢而散。太后身边的嫔妃们大气都不敢出。乾隆对冰儿道:“你别在这儿气着太后了,跟朕出去!”
冰儿不发一言,跟着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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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上了肩辇,抬脚跺了跺轿子底板。他眼角瞥见冰儿不知如何是好的模样,清清喉咙说:“在后头跟着,走走路,让你脑子清醒清醒!”转头对抬肩辇的太监们道:“上御花园!”
早春的花园还带着一丝寒冽。冰儿不由忆起她就是在这样的季节里第一次走进皇宫后院,此番想来,只觉得命不由己,真正想哭。乾隆已经下了肩辇,负手径直向前,小太监们都是一溜碎步小跑,紧紧跟着伺候。她有些不知所往的苦恼,想了想,还是跟了上去。
乾隆蓦地停下了脚,对身边人道:“你们先下去吧。”转脸看着女儿不言语。
冰儿扭着衣襟,低着头也不肯看他,可是心里委屈,眼泪直往下掉。
“今日好别扭!顶撞得朕好!”他声音不严厉,反而有些温柔,虽然冰儿执拗地不抬头去看,可是心里毕竟软化下来了。
“是不是……还在想着慕容业?”
“没有!”她别扭的声音响起来,“他已经不在了!”
“那……”话说了半截,乾隆还是咽了下去。其实么,就是心里还有这个人,放不下,谁都接受不了。可是,真的因为曾经的一个喜欢过的人,就负气到再也不管未来了?她还那么年轻,未来还那么长!
看到冰儿的脸上,并没有哀伤,也没有悲痛,只是似乎脸颊上每块肌肉都绷得紧紧的,唯有透过她的眼睛,似乎还能略微瞧见端倪:她没有哭,眼睛却是红红的,一眨都不眨,仿佛在用尽全力控制住内里的伤悲,那被突然翻出来的、揭开来的、血淋淋的伤疤,伴随着硬被埋藏下去的、彻骨的痛楚。
乾隆终是心痛,踏上一步,手轻轻地放在她的肩头,那小肩膀耸了一下,仿佛不胜惶恐,旋即僵硬僵硬的,似乎还不习惯他的爱抚。乾隆叹了口气,把她的肩揽进自己的怀里:“想哭,还不如干干脆脆哭一场,说不定郁结的气哭出来,就会好些。”
她渐渐放松了紧绷的肌肉,然后听见她闷在他怀里瓮瓮的哭泣声。
“人生不如意事十常□□。”乾隆低声在她头顶道,“可是,怎么的也得抬起头,向前看。”
冰儿在他胸怀里,真个抬起头,只是无法向前看。她目光所及,是父亲俊逸的脸庞,眼皮垂着,目光温和,正在凝视。再往上看,是粉蓝粉蓝的天穹,碎棉般的白云点撒着。冰儿病中很久没有关注自然,突然发现,原来天空也可以那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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