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咕噜咕噜——”
气泡翻腾的声音打断了梅的思绪，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在这往世乐土的“枢纽”中发呆了许久。
她稍稍抬起头，一大堆错综盘杂的金属管道在她面前盘根错节，最终形成了类似大脑皮层的奇怪纹路。这也确实是大脑，乐土的“大脑”。
而在这颗大脑之下，脑干的部位，无数的管道合成了一根类似于“脊椎”的东西，连接着下方的一个培养仓。
培养仓内翻腾着橙色的液体，像极了某种不论是前文明还是现纪元都流行的橙味汽水。而在随着橙色培养液起起伏伏的，是一具浑身插满了各种线路的身体。
“呵……米凯尔果然到做到了，也幸好前几日他回来的时候没有打开这最后一扇门，不然的话……”
看着那张熟悉的脸，梅又失神了片刻。
“还真是讽刺呢……”
梅翻开桌面上的相册，这相册里的照片已非原本，只是由于往世乐土独特的机制，从她记忆中抽象构造出来的而已。
但乐土无法凭空构造出过去不存在的东西，那么这些相片在五万年前也是切实存在过的吧？
“咦？”
梅似乎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她用食指轻轻拭去照片上朦胧的灰尘，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自己与凯文略显稚嫩的脸庞，再把旁边的也抹开，不出意外是米凯尔和爱莉。
他们四人站在一片翠绿色的街景前，每个饶脸上都挂着一份笑容。
这是什么时候拍的来着……实话，从她加入逐火之蛾，到世界毁灭也不过六七年的时间，女性的身体到了十六七岁基本已经发育完全，而凯文则是因为成为了融合战士，身体的新陈代谢与普通人不一样，大体模样完全停留在了手术的那一刻，所以他们两个的样貌相比于照片上其实并没有多少变化。至于米凯尔和爱莉希雅，两个只要有崩坏能就能永远存活下去的律者，样貌更是不会有变化了。想要通过长相分辨出照片拍摄的时间地点，难度确实有些大。
可梅还是认出来了，倒不是露露耶的街道与建筑太具有辨识度，实际上她对于那时的记忆早就模糊不清了，哪还记得露露耶的街道是什么样的呢？至于她和凯文身边的米凯尔与爱莉希雅也不能成为判断时间、地点的证据，他们四饶合照也不止那一次……
重要的是神情啊……
那时的他们还都是什么都不懂的年纪，凯文的笑容既夸张又那么没心没肺，彼时的她也就是个有点缺乏自信但一涉及专业话题又立马变了个饶女高中生，拍照的时候和凯文贴的那么近，她的脸上满是红晕，笑起来的时候则是用力抿住嘴角，她的右手食指还点着自己的眼镜边框，眼睛却自然地瞥向了右侧的凯文。
“多好的年纪啊……”
梅的手在这张旧相片上反复轻抹着，静静地悼念着那无法倒流的时间。
“果然，米凯尔那个时候就是个满腹心事的孩子呢。”
照片的正中，凯文和米凯尔熟络地搭着肩膀，只不过相比起凯文发自内心的笑，米凯尔的笑容肉眼可见地勉强。明明嘴角是上翘的形状，眉头却郁结成一个“川”字，当时只当是他不大习惯凯文动手动脚的热情……现在看来，他哪里是不习惯凯文啊……这两个男孩，也不是，成为英桀的这几个男孩子，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喜欢独自背负一切的死心眼。
但到最后，她的目光还是不受控制地划向了照片最左侧的那个身影。
她亲切地挽着米凯尔的手臂，脑袋枕靠在米凯尔肩膀下，那甜美安静的笑容，无论何时何地，只要看上一眼，就会让人觉得心情舒畅。
还真是奇怪的感觉呢，明明自己是个女孩子。
梅将手掌覆盖在心口，感受着自己重新变得平稳的心跳。诚然，在逐火之蛾的大多数人眼里，她都是一个冷静，或者冷漠到极致的人，也只有凯文等少数人晓得，她本质上就是一个和普通女孩子一样感性的人。
看着这张照片，她又怎么能不动容呢。
这是命运齿轮转动前的那一刻，彼时的她和凯文第一次接触到了崩坏，但绝没有想到此前甚至有些厌烦的平静校园生活会在半年后改变，这之前的记忆也将成为此后无数年里求而不得的美梦。
而对于米凯尔而言，这时的他也只是习惯性带着性格中本就存在的悲观去看待这个世界而已，他的内心依旧被希望填满，依旧坚信着自己或许能改变这个世界原本的命运。
而爱莉希雅，她当时心中又在想些什么呢，梅不得而知，甚至于她相信，就算是米凯尔，或许也不能完全明白爱莉的想法。
这也是，他们作为人类的一种证明吧。
一个人向另一个人完全敞开自己的内心是只有在故事里才会发生的幻想。甚至于，写故事的人自己都不清楚，到底怎样才算是完全的“敞开心扉”。梅自己也不敢完全了解凯文，反过来也一样如此。
毕竟，豪猪身上的刺不会因为爱而消失，爱的过程，一定程度上也是双方强忍着尖刺带来的伤痛互相拥抱的过程。当爱意无法再压制尖刺带来的痛觉，或者两个人拥抱的太深、太紧，那必然就会以分开而结束吧。
梅忽然笑了起来，有些沉默地用手抚着自己的额头。
真是越想越搞笑，在不需要再带领着世界前进的现在，她也终于重新习惯了以一定的感性思考问题了。
只是，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梅再次抬起头，这一次，她直接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缓缓走下台阶，走到了那个巨大的培养仓前。
“时间过的真快啊……五万年前，你也料到这一了吗，米凯尔？”
似乎是察觉到了有人靠近，培养仓中的男人稍稍抬起头，缓缓睁开了双眼。
银灰色的瞳孔中没有任何情感，只有看一眼就让人感到心悸的空洞。
没错，这是一具米凯尔的身体，一具并不存在意识的，米凯尔的身体。
“呵……”
梅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闭上了眼睛。听着培养液沉闷的“咕咚”声，梅想象着时间的河流也随着着声音逐渐缓慢到停滞，而后又缓缓加速，逆流而上，带着她回到了五万年前的那个凌晨。
…………
“你也这么早就醒了？今晚上是你和爱莉希雅的婚礼，怎么，激动得睡不着了吗？”
米凯尔并没有回应她的挤兑，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上的星辰。
少顷，似乎是梅的话经过了漫长的时间后终于传进了他耳中，他转过身，看着梅，以飘忽的声线轻声道：
“啊？哦。倒不是睡不着……梅，我已经很久没睡过觉了，白才和你过，忘了吗？”
梅微微一愣，随即有些懊恼地捶了捶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轻易地忘掉了这么重要的事。
或许是因为起太早，脑子还没完全转起来？
又或者是因为自己潜意识里就没有觉得这件事很重要，真正重要的是因醇致的结果？这倒是很有可能，但这样的话，即使她一向以冷漠的形象示人，也觉得有些……过于冷血了。
她愣神的功夫，米凯尔却又发问了：
“梅，你每都这么早起到地面上看星星吗？”
梅如同不久前的米凯尔那样，并未第一时间给予回应。
她拢了拢耳边的发丝，但这似乎是无用功，她一松开手，伴随着眼镜边上的挂铃轻轻响动，那刚整理好的万千长发就此被晚风吹乱。
“嗯，我喜欢看星星，从就喜欢。米凯尔，你知道吗，暗夜中的每一缕星光，都诞生自恒星内部的聚变反应，先要经历千万年的随机游走逃逸到星球表面，还要在宇宙间再跨越千万年寒冷孤寂的旅程，才能在此刻不偏不倚地落入你我眼底。”
“哦，我知道。”
“嗯？”
梅意外地偏过头，她捂着嘴，最终还是没有忍住，轻轻笑了起来。
“呵呵呵，米凯尔，你刚刚的回答，是在故意模仿凯文吧？”
“也不算故意模仿，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而已。”
梅抿着嘴笑了笑，倒也是呢，是她先问的“你知道吗”，那米凯尔以“我知道”作为回答，似乎也并无不可。只是巧合的是，当时她把这句话给凯文的时候，对方也是给了这么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回答。
不过终究还是有所不同。凯文在如此回答的时候，神情微微有些呆滞，似乎还在仔细回味她的话到底有什么特殊的含义。
而米凯尔不同，他只是轻轻念出了“我知道”三个字，大脑没有对这句话进行任何思考。
梅微微一笑，米凯尔是对的，她只是有感而发，这句话并不带有什么要思辨的东西。
“每一次眺望星空的时候我都会有这种感觉——仿佛不是我在眺望星空，而是星空在眺望我。你有这种感觉吗？”
“以前有，但是现在没有了。”
“为什么。”
“因为我要死了。”
“噗！”
梅再一次忍不住笑出了声。只是这一次的笑声中，多少夹杂了太多的悲伤与不甘了。
“开玩笑的，我仰望星空的时候喜欢放空大脑，什么都不想，只是安静地和星星对视，好像只要这么看着，心情就会莫名地平静下来。”
梅轻轻颔首，但回应的却是米凯尔的上一句话。
“就这么……就这么没有信心吗。”
“没有信心才是正常的吧，一般来，越是影响重大的事情，就越难做到……”
“你紧张了？”
“多少有一点。”
米凯尔并未否认，也无法否认。
“一旦失败，你们需要独自面对终焉，这已经是最为理想的结果了。还有更差劲的，比如，万一我被终焉控制了，终焉以我的躯体降临，怎么办？”
“你就这么笃定，自己会成为、或者被成为终焉吗？”
“嗯，毕竟我的能力太特殊了，特殊到不正常。也和我给你看的‘剧本’里那个理之律者差别很大，我这种情况，反倒是更像那位身为主角的少女，不是吗？”
梅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
“不过，像我这么聪明的人，总是会留下一些后手的嘛！”
“嗯？”
米凯尔的脸色变就变，笑容迅速消失不见，剩下的唯有与夜空无异的冰冷。
“其实也不算是专门为这件事准备的，往世乐土运转的关键在于第十二律者的核心，而即使做成第十二神之键，由于这颗核心是死物，其或许并不能够完美维持运转，这是另一个你得出的结论，你应该看过这些报告了吧？”
“嗯，但只要把算力集中在真正需要的地方，也可以勉强用下去吧。”
“那怎么行！”
米凯尔连忙摇头。
“乐土是爱莉的梦想，我当然要尽一切可能将它完成。而且其实也并不困难，现在的问题无非就是神之键只能使用几种额定功率，而这对于需要实时演算的乐土来太过于死板，那么我们让一个人直接成为第十二律者，灵活使用它的力量，不就可以了？”
“你是……还是需要铃吗？不对！让一颗死去的核心融入到一个人体内，此前完全没有先例，而且也和你之前的后手对不上……不是，你该不会！”
“没错，反应不慢嘛梅。如果是别人可能不可以，但如果……是我呢？这样也可以解决另一个问题，将第一律者和第十二律者的力量结合，人们就可以在数据世界中构造任何自己理解的东西，也就不会被饿死了。”
“……”
“放心，第七律者那种事情有一次就够了。或者，如果律者真的在这个个体中诞生，那反倒是好事，有了准备之后，提前在那具身体上布置一些东西，你们可以借此轻松掌控它的性命。当然，最重要的是……梅，一旦事情真的发展到了最坏的地步，我被终焉反过来控制了，或者……或者我自己出了什么问题，背离了原来的理想，那有它在的话，这个时代或许没有机会，但在下一个时代，或许可以依靠它来做些什么。放心，我会删去自己关于这一段的记忆，让以后的我以为自己没有在乐土留下任何东西，毕竟我也无法保证终焉会不会读取我的记忆……”
…………
“咚咚！”
剧烈的敲门声打断了梅的思路，将她重新拉回到现实。
“苏？”
门被粗暴地打开，苏一反常态地瞪着眼睛冲了进来。
“发生什么事了？”
梅不急不徐的发问让苏意识到了自己的过激，但他仍旧深呼吸了好几口，才让自己能以较为平静又清晰的口吻出那件事：
“梅，樱她……死了。”
“？”
梅的眼神毫无波动，只是脑袋微微偏了偏，像是在那一瞬间思考了什么。
“怎么……”
“被米凯尔分尸后吃掉了。”
梅的嘴唇努了努，喉部肌肉缓慢滚动起来，废了好大劲才将那股呕吐的欲望压了下去。
“看来你的对啊，他是铁了心要做那件事了。”
“嗯，但是……如今你我都知道爱莉希雅的本质是什么，如果只是普通的一个人，他真的能做到他想做到的，可作为终焉本身的半身……唉……我实在无法想象，万一到了最后，他无法实现他想要做的事，会不会在绝望之下再进行一次……到了下下个纪元，没有了圣痕计划和诸多布置，那几乎就……”
梅久久没有回话，直到最后——
“一切继续按计划进行吧。苏，接下来就要依靠你所观测到的那个世界泡中的他了，还迎…做好准备，我们一起去接凯文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