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密的雨丝中,轿车的前轮左右摆了摆,就好像人在决断前必不可少的犹豫一样。
但这状态并没有持续太久,它很快就倾转过身子,掉过头,车头的大灯破开黑暗,向着另一处光明坚定的驶去。
跟在它身后的两辆车,一辆是原本提供给弥额尔的座驾,另一辆则是载着两个幕僚,他们见到弥额尔所在的车忽然掉头,一时间踩下刹车,愣在了原地,直到用无线电再次确认后,才接受了“掉头”的命令。
回到别墅门前,里面的灯光依旧大亮着,弥额尔勐地推开车门,仲夏夜的凉风与轻薄的雨丝一齐灌进了车厢内。
司机手忙脚乱地寻找着雨伞,弥额尔本人却像是失了魂一般,压根不在乎外面的风雨,径直踏入其中。
“大人!”
不等车停下,后车的幕僚就推开车门,撑开与夜色相同的雨伞,冲到了弥额尔身边。
“大人,出什么事了?”
蓬松的金发早已被淋了个通透,线条分明地黏在头皮上,水分顺着发丝流淌到额头,而后顺着重力的牵引而下,划过眼窝、划过颧骨,在下巴汇集,而后重复了雨水必然落地的命运。
数之不尽的雨水在石板上撞了个粉身碎骨,尸身的一部分化为朦胧的水雾腾起,不光氤氲了光影,也将石板之下的土腥味儿带了出来。
弥额尔站在伞下沉默了好久,车子的马达声并不小,尤其在对方是融合战士的情况下,不可能不察觉到自己的去而复返。
于是,似乎也没有犹豫的必要了。
弥额尔转过头,别墅的亮光从他的侧脸划过,在那被雨水润湿的脸颊上反射出磨砂镜面应有的光彩。
“你们在原地等我一会儿,我突然想起来自己还有些话要和两位特派员说。”
他露出一个自以为释然的笑容,尽管这与他内心的波动完全相反。
他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中上蹿下跳的忐忑,若是没有这恼人的雨,想必站在他身边的幕僚都能听到这声响。
他很清楚,自己并不是什么善男信女,自己的屁股从来都不干净。
不,准确地说,那些现在还在市政厅胡吃海喝的同事们做过的事,他也几乎没落下过一件。
如果来一场公平公正的判决,他的罪责绝不会减去半分——法官和陪审员们想必是不会因为他把贪污来的钱财的一半都匿名捐出去而对他从轻量刑的。倒是有少许幕僚,比如眼前这一位,便是因为这一点而对他死心塌地,认为他是一众官僚中难得的好人。
好人?
他曾经也想做个好人啊……
可是在这样的环境下,不同流合污,就会被同事排挤,不纵容下属,就没有人会执行他的命令,不向上贿赂,自己做下的成绩、自己偶尔提出的,于民有益的建议就永远不会被认可。
若是到了审判之时,他很想用这些话来做自我辩解,但他知道这些东西感动不了法官、感动不了陪审员,也感动不了被他剥削了口粮的人,也感动不了因为资源不够而活生生饿死、累死的人。
而那个特派员已经得知了他所有的一切,他又会怎么做呢?
弥额尔不知道,也不敢去想。
或许他们也只是想利用他,由他指认出美洲分部各个市政官的不法证据,而后再把他们和他一起打包送上法庭。
也或者他可以以污点证人的身份被网开一面,从轻处罚,但某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季动在心中蔓延,让他生出一个不可理喻的想法——
是的,他不想要怜悯、不想要网开一面,他想要被审判、他渴求被杀死。
因为他早已背叛了自己。
不是作为官僚中的一员的自己,而是作为第三新天堂市市政官的自己、是作为下人的自己、是作为贫民窟的一员的自己,也是作为……人,的自己。
这不就是他最终选择回到这里的原因吗?
他通过背叛自己过去的一切,从而加入了官僚的队伍,那如果再背叛了这群官僚的队伍,从某种程度而言,也算是站回了曾经的自己本应该处在的位置吧。
至于那什么网开一面、从轻处罚,那不是他的所求,他渴望的是断头台、是绞刑架,但……他希望自己在经受审判时,至少不是以一个违法乱纪的官僚的身份,而是……心中尚有从过去找回的一点良知的“人”。
也或许,这都是他矫情的一厢情愿吧。
无论如何,到了现在,都没有半点退缩的余地了。
“李维。”
他忽然轻声念出了眼前这个年轻幕僚的名字。
“有何吩咐,大人?”
“从现在起,你被解雇了。”
“呃?”
年轻男人第一时间以为自己听觉出了问题。
“有什么问题么?幕僚并非市政厅招募且支付报酬,而是每个市政官自己花钱将养,所以我将你解雇合理合法。”
“不,不……我不是质疑这一点,只是……为什么啊?”
雨伞从男人手中无力地滑落,他双手抱住了脑袋,不清楚自己到底哪里做错,惹得自己一直仰慕的市政官要开除自己。
“我直说了吧,我并没有你看到的那么正派。你以为我每个月都会捐的财产来自于家族和我个人的收入?不,那都是靠挪用救济粮、除役钱多交的部分,还有下级的各种孝敬中抽取的。”
李维瘦削的身躯很快颤抖了起来,也对,这仲夏夜的风雨来得急切,单薄的衣衫根本阻挡不住寒气的侵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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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走吧,你根本不适合在这个体制内生存,几个月过去了,你甚至都没有怀疑过自己上司的巨额钱财来源,也无法接受现实。
“我记得刚见到你的时候,你说自己的梦想是写一本文明的编年史?听我的,你最初的这个梦想,才是你的归宿。”
一口气将自己的心事全部说了出来,也不管年轻的幕僚能不能听明白,他毅然转过身,快步走到别墅的大门口,双手按在金碧辉煌的大门上。
还未来得及用力,门便自动向内打开了。
“果然……在等着我么?”
大门再次闭合,洁白又剔透的瓷砖上留下了两个污秽肮脏的脚印,更多的水从发梢与衣服上滴落,很快形成了个小水洼。
赤木博士手捧着一份文件,但弥额尔可以肯定,她的视线并未聚焦于此,而是空洞地凝视着空间中毫无意义的一点,即使听到有人进入别墅,也只是童孔微微颤动了一下,甚至没有抬起眼观察。
卡斯帕两腿张开坐在沙发上,身体前倾,握着一个游戏手柄,借着巨大的电视屏幕玩着游戏。
奇怪,如果弥额尔没记错的话,这个别墅内应该并没有准备游戏手柄。
可能是自带的行李吧。
“哟?你终于回来了。”
“卡斯帕”将手柄随意地仍在桉几上,电视屏幕很快失去了色彩,变得灰暗。
压抑又浮夸的女声也从音响中隆隆发出——
“你已被击杀。”
“……”
明明没有人做出任何动作,音响的音量键却自己转动,调成了静音。
“呵——欠!”
“卡斯帕”伸了个懒腰,他的动作看似慵懒,但数个小时前,在机场时面对过的那种压力再次落到了肩头,弥额尔需要紧咬住牙关,才能让自己挺直腰背站立。
尽管如此,他的脑袋还是被那份无法承受的重量压了下去,只能无声地凝视着自己的脚尖。
“弥额尔。”
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中,弥额尔听到卡斯帕在喊他的名字。
但他的下一句话就让弥额尔魂飞魄散,几乎当场跪了下来——
“真是个好名字呢……和我一样。你说呢,梅?”
“这种问题还是让爱莉希雅来回答你比较好。”
盘踞在弥额尔肩头的重量忽地消失,他连忙抬起头,只见那个先前自称“卡斯帕”的男子伸手对着脸颊一顿揉搓,那瘆人的疤痕迅速消失,银白色的头发也向着灰色加深,最后完全变为了另一个人的模样。
一个每个市政官都不会陌生的男子的模样——第一律者,米凯尔。
而那个被称作“赤木博士”的女人,她放下手中的文件,解开盘在头顶的发丝,摘下蓝色的美童,而后米凯尔对着她指了指,雪白的长发瞬间染上了暗紫色。
于是这个女人的模样也清晰的不能再清晰了——梅博士。
“这……这究竟是真的,还是精神力量的影响?”
身为普通人的他无法判断。但从逻辑的角度上来说,他既然愿意回到这里,就已经间接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所以他们自然不用再使别的手段了。
也就是说,现在站在他面前的,就是目前整个人类文明名义上的一把手和二把手。
一想到这一点,弥额尔就本能地将头埋得更低,生怕自己的视线会让“上级”觉得不快。
“有一说一,我是真的没想到。我还以为要多花点功夫徐徐图之,没想到只是做了些许心理暗示,你就……你就……”
那最后一个词汇似乎难产了,米凯尔搜肠刮肚想了许久,就是没想出一个合格的词用来形容。
于是,他只能露出尴尬的微笑。当然,只顾低着头的弥额尔是看不到这个笑容的。
“不管怎么说,愿意回来就好。”
梅轻笑了一声,“既然如此,第三新天堂市的市政官弥额尔,你这么匆匆忙忙的赶回来,是有什么要事要报告吗?”
“我……”
他勐地掐了掐自己的大腿,却仍沉吟着开不了口。
明明方才已经无数次下定了决心……
莫名的,他回想起了曾经学习所谓的贵族利益时,因为偶尔露出的贫民窟派吃相,而被老师带到小房间单独辅导的场景。
他忽然又想到一个问题——他自己带来的人里,会不会有人和其余市政官勾结的?
不,肯定有!
那这样一来,他们不是已经向其余市政官报告自己的异常了么!
“不用担心,你的下属里确实有一个想发短信通知你的同事,不过很不巧,这一代的电磁波信号早就被我截断了。”
“我……”
弥额尔只觉得后背发热,四处都是静电,好在最坏的情况没有发生。他尽量放空自己的大脑,让自己的思绪飘向其它古怪的方向——欸对了,他们两个年龄加起来,是不是也就比我大一点儿?
“我想带你们去看一看,真正的情况。”
“真正的情况?”
“是的,我们几个市政官早就合计过……总之就是做一些表面工程来应付总部的特派员……”
“就像学校总是会在督查组下来检查前让学生突击大扫除?”
米凯尔摊了摊手,忽然插嘴道。
“是……是的……本市的生产区从明天白天会进行调整性排班,将移民户的工作时间缩减到十个小时,本地户则是十二个小时,十四岁以下的男性工人和十八岁以下的女性工人全部放假,物资发放也严格按照标准……但为了保证产能,今晚所有的工人都必须加班,将明天的生产任务能完成的全部提前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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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如果我们后天继续视察呢?第三新天堂市光各大陆的移民就超过一千五百万人,整个城市的规模以及人口碾压崩坏发生前绝大部分国际大都市。这样的城市,我们就算拖着待上一个月时间视差,也不是说不过去吧?”
“所以……所以才要请二位住到滨海的别墅区……”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不由小了下去,毕竟这件事就是他亲自执行的,还为此以半真实的情况忽悠过米凯尔。
“一方面,这里远离工业区,再加上海浪与海风,工业区夜班的嘈杂声响会被降到最低,这样就算天天夜晚加班,你们也很难察觉……另一方面,市内……下层区确实没有什么像样的旅馆,有也是供……那种的廉价旅馆。上层区倒是有不少高端酒店,但是……怎么能直接将上层区展现在你们面前呢……”
“呵!”
弥额尔听到了一声冷笑,随后便听到米凯尔的声音响起:
“那我再帮你补充一点——滨海的别墅区是整个第三新天堂市海拔最低的区域,且海拔落差较大,在这里,我们只能借着天上的黑云幻想城里的霓虹,而你们只需要对上层区做一些灯火管制,便能让我们忽略它,对么?”
“是……是的……”
说完这话,场面一下子冷住了,直到过了大约半分钟,弥额尔的视线里出现了一片阴影。
他抬起头,只见米凯尔和梅就站在他面前。
“走啊,愣着干什么?”
米凯尔挑了挑眉,“刚才不是你自己说,要带我们去看一看真正的情况么?走啊。”
“哦!哦!好的!”
紧闭的别墅大门再次敞开,弥额尔当先冲出,在他身后,米凯尔和梅倒是较为优雅地,一人打着一把伞。
“李维?你还没走?”
那个年轻的幕僚依旧一个人撑着伞立在风雨之中,宽大的西装被风吹得晃晃荡荡,好像他本人也随时会被吹倒一般。
听到弥额尔的声音,年轻的幕僚微屈地抬起了头,他也想一走了之啊,可是在这个远离市区、远离市政厅的地方,他一个人能跑哪儿去?难不成还抢一辆车开回去?还是找一栋别墅先住下?
弥额尔也意识到自己的失误,当时真的是脑子一团乱麻,稀里湖涂地就对这个正直且单纯的幕僚说了那么一番话。
“这样……李维,你……愿意接受我交给你的最后一个任务么?”
李维神色复杂地看着弥额尔,犹豫了几秒后,点了点头。
“马上你坐车回到市政厅,就和其他市政官说,两位特派员硬要我陪他们玩些游戏,今晚恐怕回不了市政厅了,让他们在那里随意就好。”
“我……”
我坐哪辆车回去?
他正想这么问,就看到一个年纪和他差不多的男人走了过来,细看之下好像有些眼熟,但一时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等等!那不应该是特派员卡斯帕么?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你就坐我们来时的这辆车,这个司机倒是够可靠的。”
“你是……”
“第一律者,米凯尔。”
“唔!”
“要握个手吗?”
米凯尔对着他笑了笑,但在别墅摧残的灯光背景下,这发自内心的笑容却隐没于无边的黑暗中,李维眨了眨眼,却只能看见男人清晰的轮廓与模湖的五官。
他迟疑地伸出手,和眼前这个“律者”轻轻碰了碰,一触即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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