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逍心里很清楚,吴天宝对自己热情客气,背后必有缘故。
不过吴天宝行事大方,一派江湖气息,至少和自己接触的时候,让自己很是舒服,对这位太平会的坐堂二爷并不反感。
容姑姑脸色难看至极,但眼前这年轻人的来路他还真是闹不清楚,哪里敢得罪,看了秋娘一眼,见秋娘也正用异样的眼神看着自己,那眼神倒是没有嘲讽之色,经似乎在想着什么。
员外郎钱昭大失面子,颇有些羞恼,但也不敢在吴天宝面前发作,冷冷看了秦逍一眼,转身便走,那容姑姑见状,急忙和其他几人匆匆跟了上去。
容姑姑一行人狼狈而去,秦逍这才看了秋娘一眼,却见秋娘望着容姑姑的背影,怔怔出神,若有所思。
“秦公子,二楼给你安排一间雅室。”吴天宝道:“楼下人来人往有些嘈杂,雅室之内无人敢打扰,清净一些。”
在什么地方吃饭,秦逍其实很无所谓。
不过他知道秋娘对这种环境多少还是有些不适应,过几天便要离开京都,临走前有心要请秋娘在这里吃上一顿,要是一直让秋娘感觉到拘谨,那就是大违自己本意了。
到二楼单独的房间,自然会自在许多。
他没有拒绝吴天宝的好意,带着秋娘到了二楼的雅间,和吴天宝又说了几句,这才笑道:“吴二爷,侍郎大人还在等着你过去招呼,你就不用管我了。”
吴天宝这才想起还有一拨人要去打招呼,当下也不打扰,先上楼去。
既然是吴二爷极为看重的客人,后厨出菜的速度自然就快得多。
秦逍虽然只点了四道菜,但端上来的菜肴很快就摆满了桌子,凉菜热菜应有尽有,无论是花色样式还是味道,自然都是无可挑剔。
除此之外,还专门送了两坛美酒过来。
秦逍暗想吴天宝做事滴水不漏,也难怪会在京都这样的地方混到现在这个位置。
只是秋娘看上去心事重重,自从见到那位容姑姑之后,脸上就始终不曾显露过笑容,那两道柳叶般的秀美始终都是微蹙着,即使到了雅间之后,面对满桌佳肴,也没有动筷子的意思,只是坐在那里,若有所思的样子,秦逍轻叫了一声,秋娘甚至兀自在思绪中没有听见,这让秦逍颇有些诧异,声音大了些:“秋娘姐,你怎么了?”
“啊?”秋娘抬头看向秦逍,这才回过神来,似乎此时才发现满桌菜肴,道:“怎么上了这么多菜?咱们咱们可吃不完的。”
“吴二爷客气,既然上来了,也不好推辞。”秦逍笑道:“反正吃不完咱们打包回去,正好让顾大哥也尝尝。”
秋娘微点头,觉得秦逍这个主意很好,这一桌菜吃不完是肯定的,打包回去自然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你在想什么?”秦逍移动到秋娘边上坐下,这是一张圆桌,古色古香,秦逍本来与秋娘对面坐着,此时靠近过去,虽然不是贴身而坐,但中间就隔了一张椅子,轻声道:“你从见到那个容姑姑之后,一直魂不守舍,她是你亲戚?”
秋娘摇摇头,道:“不是,不过不过以前认识。”
“哦?”秦逍听说不是秋娘的亲眷,这才宽心,毕竟自己先前在大庭广众之下嘲讽容姑姑,让那容姑姑颜面无存,只要不是秋娘的亲眷,秦逍心里便没有任何负担,问道:“那秋娘姐怎么叫她姑姑?我看她趾高气扬的样子,很喜欢出风头。”
“她本就是那样。”秋娘不无嘲讽道:“多少年养成的性子,改也改不了。”
秦逍颇有兴趣,拿起筷子,给秋娘夹了菜,道:“尝尝味道,边吃边说。对了,她到底是什么人?那个叫钱昭的员外郎唤她姨母,她是官宦家眷?”
秋娘欲言又止,有些犹豫,秦逍见状,忙笑道:“不方便说的话,咱们就不说,不要紧,来,天气凉,赶紧趁热吃,待会儿凉了味道就不好。”
秋娘叹了口气,终是道:“其实也没什么不方便说的,她她原来是宫里的人。”
“宫里的人?”秦逍一怔,狐疑道:“是宫里的宫女?”
“她是宫中六局的人,不在贵人们身边伺候。”秋娘道:“我记得她一直是在尚食局司药,掌理宫中的医巫药剂,也是几年前才从宫里被放归出来,不过我很多年都没有见过她了。”
秦逍愈发觉得奇怪,看着秋娘,奇道:“她是宫里的人,秋娘姐你怎么认识宫里!”猛地意识到什么,吃惊道:“秋娘姐,难道难道你也是从宫里出来?”
秋娘勉强一笑,微微点头,道:“我三年前才从宫里出来,在尚宫局司彩待了很多年。”
“这个这个司彩是什么意思?”
“宫中六局二十四司,其中尚工局下设司制、司宝、司彩、司织四司,司彩专门掌理缯帛,也就是丝绸。”秋娘解释道:“我在宫里专门和人一起管着后宫的缯帛库,宫里的贵人们需要缯帛丝绸,会拿着上面的单子,到我们这里来领绸缎。”
“原来如此。”秦逍恍然大悟,这时候便想到不久前吴天宝送礼过去,秋娘对送过去的绸缎十分感兴趣,当时只以为是女人喜爱绸缎的天性,现在看来,却并不是那么简单。
脑海中禁不住想起秋娘房里祭奠的无字牌,不过知道这事儿是绝不能问出口,只能笑道:“秋娘姐原来是从宫里出来的,我我今天才知道。”
秋娘心想你认识我才几天,难道什么都该让你知道?却还是道:“你也没问过。”
“所以你和那个容姑姑都是宫里出来的人?”
秋娘道:“父亲过世得早,家中难以维持,母亲积劳成疾,后来父亲一位故交找上我们,说是可以将我送入宫里,每个月还能有些例银,能够补贴家用。我那时候也才十岁,卖给富户为奴,就一辈子是奴婢,若是能入宫,年纪大些还能从宫里出来,还我自由,所以母亲也就答应了。不过我入宫不到一年,母亲就过世,好在母亲临终前将白衣送入了知命书院,书院的韦夫子心肠好,知道白衣无依无靠,就收了白衣为义子,所以白衣是在知命院长大,跟着韦夫子读书明理,后来也是因为韦夫子的关系,
白衣才进了京都府当差。”
“知命院?”秦逍身体一震,脸上变色,低声道:“秋娘姐,你你说的是知命院?”
他当然不会忘记知命院。
当初红叶协助自己从龟城逃离的时候,郑重交代过自己,如果实在是到了山穷水尽生死攸关的时候,可以到京都找知命院,而且嘱咐自己绝不能忘记这个地方。
秦逍对知命院这三个字记忆犹新。
不过此番进京,还真没有想到知命院,此时秋娘突然提及,隐藏在脑中的记忆立刻被释放出来。
知命院!
红叶让自己在山穷水尽时候找知命院,他当时其实一直很疑惑,知命院到底是个什么所在,此时听得秋娘提及,终于明白,知命院竟然是一处书院。
顾白衣竟然从小是在知命院长大。
“怎么,你知道知命院?”秋娘见秦逍反应有些奇怪,疑惑道:“知命院是京都很普通的一处书院,京都有好几十个书院,知命院并不起眼,京都八大书院,知命院也排不进去。许多人知道京都八大书院的名气,但知命院名气太小,知道的人并不多。”
秦逍微微点头,却没有说话。
“母亲过世后,白衣有知命院韦夫子照顾,我在宫里也就安心。”秋娘解释道:“我不是选秀入宫,进宫只是做奴仆,所以每年还能有一次机会出宫,可以将积蓄送到白衣那边,韦夫子虽然心地善良,我也不能让白衣在他那里白吃白喝,每年积攒的例银虽然不多,但多少也能补贴白衣一些。”说到这里,沉默了片刻,似乎想起了很多宫中往事,秦逍也不打扰,看着秋娘,心里也是若有所思。
好一阵子,秋娘终于叹道:“圣人登基之后,宫中自然不会再选秀,虽然每年还会有新人入宫,但每年放归的宫人更多,宫里的贵人,也都是那些太妃太嫔,需要的宫女越来越少,倒是每年入宫的太监却越来越多。先帝在的时候,后宫嫔妃宫女和太监各占半数,我出宫的时候,宫里的太监占了七成,以后入宫的宫女只能是越来越少了。”
“你出宫之前,顾大哥就在京都府当差?”秦逍此时终于搞清楚了秋娘以前的经历。
他之前其实就很有些奇怪,秋娘虽然在市井中,但走路动作却没有丝毫的粗鄙之感,胆子也不小,可是真的见到达官贵人,却又有几分萎缩自卑,现在知道秋娘以前在宫里当差,瞬间也就明白过来。
秋娘在宫中,言行举止自然是经过了严苛的培训,而且在宫里毕竟见过那些贵人们,再出宫面对地痞流氓,多少还是会有些胆气,但正因为宫人出身,面对达官贵族,自然而然地就有自卑之心。
这也解释了秋娘为何年近三旬,却依然没有婚嫁。
“他在京都府已经当差多年。”秋娘笑道:“我出宫后,就用攒下的积蓄在苦水巷买了院子,和他住在一起,如此也方便照顾他。他一个人孤苦伶仃快二十年,我这个做姐姐的自然要好好待他。”
秦逍心中叹息,暗想你在宫里这么多年,又何尝不是孤苦伶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