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去哪里?”
“府衙!既然抓走吴巡按的凶手,不是为那英报仇的你们,那么嫌疑人最大的,就是他的随从!师爷闵子雍、书童孙彬和力士项昂,这三人正在府衙偏院,接下来由你出面审问!”
“我来审问?”
“你是黎族人,此番被污蔑为绑架御史的凶手,一旦露面,威慑力比起官府强多了,难道你不敢入府衙?”
“当然敢!走!”
海玥和那燕一前一后,落在府衙的偏院外,侧头看向对方,语出赞叹:“轻身术不错。”
“你也不赖!”那燕眼中流露出跃跃欲试之色:“内壮极强,此前的呼吸声加重,是故意引我出来的吧?”
海玥道:“家父曾言,轻身术为软功内壮,‘以人百斤之体,欲使如蜂蝶之息枝、飞燕之穿帘’,看似不起眼,实则最不易学。”
“蜂蝶之息枝,飞燕之穿帘……”那燕低声重复了一遍,想象着人身做出那灵巧飘逸的一幕,由衷地道:“令尊不愧是琼海第一勇士,说得真好!”
‘没想到我那老爹的威名,连黎族人都知道!’
海玥笑笑,这句话其实出自戚继光的《纪效新书》,戚继光如今才三岁,借用一下无妨:“我的武功是家传,以你的年纪,有此武艺,莫非长辈是符南蛇亲传弟子?”
那燕哼了一声:“我们黎人可不像你们汉人,将武功视作珍宝,秘不外传,当年符帅对于身边的人,无论是哪一姓哪一部,都悉心教导,若非‘天弓绝影’太过难学,我黎族各部都能靠此箭术,杀得官兵大败!”
‘结果他后来被身边人背叛,叛徒还受了招安……’
海玥对于这种天真的想法不置可否,朝里面张望了一下,轻声道:“三个人都在。”
那燕凑近,就听里面泣声传出:“老爷若真有个好歹,咱也别活了!”
通过窗户的缝隙,他定睛一看,就见说话之人是一个衣衫朴素的少年郎,也就十四五岁,稚气未脱,正是吴麟的书童孙彬,此时肩头耸动,哭得极为伤心。
“怪俺!都怪俺!俺以前不是没坐过船,怎的这次就晕了呢?”
另一个汉子五官憨厚,粗手大脚,坐在椅子上,懊恼地抓着脑袋,声音里满是悔恨,正是吴麟的贴身力士项昂。
除了他们,屋内的第三位自然就是师爷闵子雍了。
此人而立之年,相貌不俗,气质儒雅,此时眉头紧锁,默默思索。
“闵先生,现在该怎么办啊?”
哭泣半晌,书童孙彬抹了抹眼睛:“琼州府衙到现在都没个传话之人,又不让咱们出去找,难道一直等着?”
闵子雍开口,语气沉稳冷静:“当然不能一直等待,我认为东翁不是被岛上的黎民掳走的,那个血图腾有蹊跷!项昂,你的身体可好些了?”
项昂猛地起身,拍打胸脯:“俺早好了!”
闵子雍正色道:“那我们三个的性命,就交托在你身上了!于此处等下去,就是坐以待毙,唯有你出去,寻到东翁的下落,大家才能活!”
“俺听闵先生的!”项昂瓮声瓮气地应下,却又皱起浓眉:“可去哪里寻老爷啊?”
孙彬也期待地道:“闵先生有法子了?”
闵子雍起身来到桌边,研墨提笔,在纸上写了三行字,递了过去:“我在琼山并无完全可信赖的友人,这张纸上列有三处去处,你可前去向他们求援,报上我的名号。然而,这三人都可能向衙门告密……务必小心!”
“是!”
项昂接过,郑重地收入怀中,抱拳躬身,朝外走去。
‘好机会!’
那燕给海玥使了个眼色,海玥微微点头,看着他悄然尾随,却没有跟上,而是继续打量屋子里面剩下的两个人。
他注意到,闵子雍凝视着项昂的背影,片刻后收回视线,目露思索,而书童孙彬也在打量着这位幕僚,哭得红肿的眼睛里,带有一丝惊疑的神色。
‘有意思,吴麟身边这三个亲近之人,也在互相怀疑么?’
海玥再观察片刻,视线在闵子雍行走的步伐上落了落,眼见这位师爷走入里间,开始收拾床铺,准备安歇,这才转身离去。
出了偏院,没走多远,就在角落里发现了怀抱双臂,颇为得意的那燕。
“制住了?”
“呵!这汉子练的是硬气功,若非偷袭,他还能在我手下过个十几招,弄出些动静来,现在已经被我制住气血,可以逼问了!”
“你对偷袭好像并无负担?”
“你们汉人狩猎时,难道要敲锣打鼓,事先通知猎物么?”
眼见火药味又重了,海玥心里对那燕性情愈发了解的同时,看向委顿在地上的项昂:“先把闵子雍给他的那张纸搜出来。”
“在这里!上面还有一个你最熟悉的名字!”
那燕两根手指夹住一张纸,递了过来。
‘英略社,海浩……师爷闵子雍认识我父亲?’
海玥目光一扫,头一个名字就让他一怔:“衍义堂,丘祁!清介堂,唐嘉!一个琼山丘氏,一个琼山唐氏,与我海氏一样,都是当地大族。”
实际上,丘氏和唐氏才是琼山当地根深蒂固的大族,发家仅仅三代的琼山海氏跟他们没法比,历史上等海瑞名留青史了才差不多。
衍义堂取自海瑞崇敬的大儒丘濬之作《大学衍义补》,丘祁是丘濬的嫡系后人,清介堂则是秉持清廉正直之意,不过唐家在当地兼并土地,十分贪婪,所作所为和清廉正直差得有些大。
那燕并不知这些,但也道:“怪不得这个师爷让护卫去求救,有当地大族相帮,确实有助于寻找大官,哎呀!我应该跟着这个项昂,看他是不是真去求援!如果他就是凶手,自然不会卖力!”
海玥道:“这法子对于一般人管用,但凶手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掳走一位巡按御史,再用血图腾嫁祸给你们,你怎知他不会故意卖力求援,实则洗刷自己的嫌疑?”
那燕皱眉:“就这粗野汉子?”
“真要是粗野汉子,师爷闵子雍不会将此等要事托付于他……”海玥淡然道:“这个时候更不会醒了还装睡,偷听我们说话!”
“唔!”
项昂猛地睁开眼睛,双目精光闪烁,就要暴起发难:“贼子——!”
“给我坐下!”
一道流光倏然自那燕袖中飞出,这魁梧大汉闷哼一声,又猛地跌坐在地上,半身麻痹,动弹不得,只能死死地瞪着眼前这个精瘦的黎人少年。
而海玥看了看那燕的袖口,微微一笑:“如何?”
那燕虽然眨眼间制住了对方,却觉得失了颜面,颇为恼怒:“看来你这突然晕船的护卫,果然才是掳走吴麟的真凶!”
项昂原本怒视那燕,闻言不禁一怔:“俺掳走了老爷?你这贼子在胡说什么?”
那燕冷冷地道:“别装了!大官来岛上,第一晚就被凶手掳走,我就是黎人,我知道大官不是我们绑走的,那么剩下最可疑的,不就是你们这些身边人了么?”
项昂张了张嘴:“你们黎人没有抓老爷?俺……俺更没有!”
“说谎!”
那燕冷冷地道:“你不说也没用,我们族里有人偷盗‘殷’粮时,就有一套处罚,没人能挨过所有的,都不把实话吐露出来!”
“殷”是黎族储备米粮的地方,整个海南都缺粮,需要靠广东省接济,黎族更不用说了,米粮格外的珍贵,对于偷盗者的处罚也极为残酷。
“我先问完,你再上手段不迟!”
眼见那燕摩拳擦掌,就要动手了,海玥无奈地阻止。
怎么和衙门一个套路,没问几句就要用刑?
而他来到项昂的正面,稍稍弯下腰,目光平和地凝视对方:“你不信任我们,这很正常,但你粗中有细,也该想到,如果我们是绑架了吴巡按的凶手,没有必要多此一举,出现在这里,对不对?”
项昂铜铃般的大眼睛露出思索,片刻后道:“你要问什么?”
海玥道:“你经常晕船么?”
项昂苦着脸道:“有时晕,有时不晕,俺也说不准……”
海玥道:“假使你的晕船,是别人动的手脚,剩下的两个人之中,谁有这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