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乐不再每天想着奶妈会回来带她走了,她只是努力应付着来自爸爸妈妈的热情,努力融入这个家。可能是因为对她的愧疚,想要弥补过去没有给她的关爱,也可能是因为她还小,爸妈对她似乎比较宽容。相比于哥哥姐姐,爸妈对她的打骂总是要少得多,有时候同样是犯错,爸妈对哥哥姐姐总是非打即骂,而她却能置身事外。可是,那天下午爸爸的一脚还是把她踹到回奶妈家的路上。
“哈哈爸爸给您吃,给你吃。”
“好儿子,爸爸吃一口。”
“爸爸,还有我的,还有我的,也给你吃。”
李清乐看着哥哥姐姐们一个个把手里的烤土豆举得高高地,争先恐后想地塞到爸爸的嘴里,她也笑作了一团。突然,爸爸把脸凑到她的面前,笑嘻嘻地说:“小妹,把你的烤土豆也给爸爸吃一口。”说罢就作势要去咬李清乐手里的土豆。
李清乐看着爸爸滑稽的样子一边笑一边把土豆往边上躲,笑嘻嘻地说“不给。”爸爸还没有咬到她手里的烤土豆,李清乐稚嫩而响亮的两个字就打断了院子里所有的笑声。只见爸爸的脸色瞬间变得阴沉,死死地盯着李清乐,哥哥姐姐们也被吓得呆站在旁边,不敢出声。
几秒钟之后,砰的一声,李清乐被爸爸一脚踹翻在地。
“滚!滚去你奶妈家!老子供你吃供你穿这么些年,想吃你一口土豆都不给,养不熟的白眼狼。滚去你奶妈家!”
李清乐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捏着土豆,这突如其来的一脚让她吃痛不已。半天说不出一句话,眼泪只是哗哗地往下掉,接着便哇哇大哭。爸爸还是在愤怒地赶她走。看着爸爸暴怒的样子,奶妈笑意盈盈的脸浮现在她的脑海里。于是,她爬起来就凭着记忆中的方向向着奶妈家走去,没有人来劝阻她,她哭着走了好久,在泪眼朦胧中她看见夕阳都快落山了。
“妹儿,妹儿,等等妈妈。”
在她走出快一公里的时候,妈妈急切而带有些许哭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你这傻孩子,你要去哪里?”妈妈气喘吁吁地跑到她身边,一把拉住她的手,不停地给她擦眼泪。她身上的围裙还没有摘掉。
“去奶妈家。”李清乐指着奶妈家的方向看着妈妈说道。
“去什么奶妈家,哪也不许去,跟妈妈回家!”
“是爸爸让我去的。”
别听爸爸的,妈妈会收拾他。说罢,妈妈拉着她就往回走。到了院子门口,她看见爸爸还坐在院子里,手里拿着一支烟,眼眶红红地看着她和妈妈。她顿了顿,看着妈妈。
“别怕,妈妈在。”
妈妈拉着她的手紧了紧,大步往院子里走。到了爸爸面前,妈妈把手往爸爸面前一指,愤怒地喊道:“你给老子听好,这孩子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费了大力要回来的,老子为了她挨了一刀,你有什么资格让她滚。任何人都不准赶她走,除非老子死了。以后你再敢给老子发疯,滚的就是你!”在李清乐的记忆中,这是妈妈唯一一次对爸爸如此强硬。
面对妈妈的怒火,爸爸没再说话,只是看了看李清乐,低下头去抽烟。那天晚上,李清乐是和妈妈睡的,妈妈一直静静地看着她,不时伸手摸摸她的脸。
“孩子,今天妈妈要是不去找你,你是不是就真的要去奶妈家,不回来了?”
“嗯。”
“你这么小,怎么知道那条路是去奶妈家的呢?”
“我记得一些。”
“傻孩子,这里就是你的家,爸爸妈妈都在这里,以后不管谁让你走,你都不要走。爸爸不是真的要赶你走的,你也知道,爸爸脾气不好,他今天是和你开玩笑的。你知道今天下午妈妈出去看到你不在,他们说你自己去奶妈家了的时候,妈妈有多害怕。以后不能再这样了,知不知道?”
“好。”
那天晚上,李清乐是哭着睡着的,妈妈是什么时候睡的,她不知道。
从那天起,李清乐不敢再和爸爸玩闹,和其他人也少了很多话,但是和妈妈更亲近了些。在李清乐眼中,妈妈和村里其他妇女一样,终日忙忙碌碌,家里家外都需要她照料,老老小小都离不开她的双手。但是她和其他农村妇女好像又有一些不一样,妈妈个子高高的,肤白而丰盈,穿衣打扮总能走在时尚前沿。有时候她会给姐姐买一些时髦衣服,姐姐不敢穿,她还会笑话姐姐土包子。爱美的她总能在脚不沾地的日子里找到一些展现美的机会。比如去访亲走友时,或者赶集的时候。所以小时候的李清乐总会听到妈妈兴致勃勃地对她炫耀。
“妹儿,你知道吗?今天我和爸爸出去赶集,人家问你爸,我是不是他女儿?”
“妹儿,那天我坐车的时候,那个师傅问我在哪上班。我说我是干农活的,他还不相信,他说我长得像坐办公室的。”
“妹儿,他们说你爸爸肯定很有钱,我肯定每天什么活都不干。我说我每天面朝黄土背朝天,他们不信。我把手上的茧子给他们看,他们才相信了,还说看我长得白白净净的不像干活的哈哈。”
类似的话,李清乐从小到大听妈妈说了一次又一次。小时候的她只会跟着妈妈哈哈傻笑。慢慢的,她长大了之后就只是笑着听妈妈说,因为她能看到妈妈眼中笑意消失之后的失落,也能听出妈妈笑声中的忧伤。她怎么会不知道自己的妈妈有多辛苦呢。自从爸爸失去稳定的工作之后,常年在外找活做,家中的重担自然就落在了妈妈一个人的肩上。她要照料公公婆婆的生活,又要负责四个孩子的教育,白天忙农活,黑夜忙家里。身体的劳累自然是每个人都看得见的,内心的累却只有妈妈自己知道。一年到头不着家的爸爸赚的钱也就够自己吃喝,偶尔能拿回一些给孩子和老人。这样也就罢了,让妈妈苦不堪言的是奶奶和她的不对付。奶奶总会在外人面前有意无意地编排妈妈,这也就算了,更让妈妈恼火的是,奶奶虽然在他们家住着,心里总偏袒她那几个女儿。每次一来家就叫嚷着自己身体不好,干不了活,妈妈也就不敢叫她做什么了。可要是她那几个女儿需要她帮忙,她跑得飞快。每次妈妈做了什么好吃的,她总会偷偷摸摸地拿去她们家。有一次,有人来村里卖发糕,奶奶偷偷用十几斤玉米兑了一大包发糕,一块都没有给站在她面前的四个孙子孙女留,当天就全部拿去给了她那几个女儿。可是她不知道兑发糕的时候,爷爷在对面邻居家看见了。只是在强势的奶奶面前,爷爷从来不敢说她。等妈妈晚上回到家看见爷爷在抹眼泪,询问了之后,爷爷才战战兢兢地说了出来。妈妈听说之后都气笑了,对爷爷说:“爸,那你怎么不兑,那玉米不是在屋子里堆着的嘛。”
“哎,那粮食是你辛辛苦苦种出来的,我舍不得这么浪费。可是看见这几个娃就这么眼巴巴地守在她旁边,她却一块都不给他们,这么狠心,我看着心里难受。”
“嗐,兑了发糕是我们自己吃,怎么是浪费呢?粮食嘛,没了又种呗。以后卖发糕的来了,你们想兑多少就兑多少,不用给我说。粮食种来不就是拿来吃的嘛,吃什么不是吃。”
有了妈妈的放权,之后再有人来村里卖好吃的,爷爷都会给他们买,他们不用再羡慕别人了。只是,这样的好日子在爷爷过世之后就很少了。爷爷不在了之后,奶奶干脆就搬去了几个姑姑家,这个家彻底压在了妈妈肩上,她更加忙碌了。以前忙完农活,她还能有些许空闲时间去外面找点活干,自己赚点钱补贴家用。现在,她就只能全寄希望于爸爸身上了。奈何,爸爸并不能完全理解她在家中的难处,拿回的钱时多时少,时有时无。
有一年临近春节,村里家家户户都在紧锣密鼓地筹办年货,外出务工的人们也陆陆续续地回来了。而他们一家日日望眼欲穿也没有等到爸爸回来的身影,眼看距离年三十不剩几日了,等爸爸回来的希望可能要落空了。好强的妈妈不忍心看着自家冷冷清清,在最后一个赶集日,她背着几袋粮食去街上叫卖,此时平日脸薄的妈妈也顾不得侧目的路人。好在上天眷顾妈妈,那天,妈妈的粮食全部卖出去了,加上平时的一些积蓄,妈妈给他们四姊妹各买了一件新衣服,买了一小块肉,一些零食,再加一挂鞭炮,最后又厚着脸向村里的人去借钱,东拼西凑给他们四姊妹包了四个小红包。那年的大年三十,爸爸和奶奶都没有回来,其他亲戚也各自忙着团圆,独留妈妈和四个孩子在家。但是他们却过了一个无比轻松愉快的团圆夜,他们一整晚都在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中吃喝玩乐,妈妈看着他们笑容满面地喝着酒,很久很久他们才沉沉睡去。其实,大家都在暗自庆幸爸爸和奶奶没有回来,不然按照往年的传统,年三十是爸,妈,奶奶他们算账吵架的日子,眼泪泡饭吃都是轻的,重了都等不到团圆饭上桌就已经鸡飞狗跳。也就是这一年,妈妈决定和爸爸一起外出务工,她知道这个家只靠爸爸一个人是不行的,爸爸虽然不懒惰,能吃苦能赚钱,但是没有人在他身边守着,他赚一分便花一分。孩子小的时候靠家里的那几亩地,尚且能糊口,可是现在四个孩子都已经进入了学校,花销越来越大,得另找出路了。
初九那天,爸爸回来了,灰头土脸的样子,不用问,又是口袋空空如也。这次,妈妈没有和以前一样和爸爸大吵大闹。晚上,妈妈给爸爸做了一桌好吃的,还给爸爸倒好了酒。在饭桌上,妈妈指着围坐在饭桌旁的四个孩子对爸爸说道:“你知道你这四个孩子都已经上学了吧,现在他们每个学期的学费就是一笔大开销。你打算供他们读到几年级?”
“他们想读到几年级就读到几年级呗,只要他四个能读,我砸锅卖铁都供他们。”爸爸说完,抿了一口酒,拿起筷子慢悠悠地夹了一颗花生扔到嘴里,咔哧咔哧地嚼了起来,然后笑嘻嘻地看着他们四姊妹。
妈妈看了看爸爸,叹了口气,平静地说道:“砸锅卖铁?漂亮话谁都会说,你家那几口锅几块铁值几个钱?你能砸几年?砸完了这个家还吃不吃饭了?”
妈妈一连串的问题让爸爸收起了笑脸,沉默了半晌又端起碗喝了一口酒,酒的辣味让他皱起了眉。喝罢又拿起筷子夹了一颗花生扔到嘴里,咔哧咔哧地嚼起来。“你不用管,我会想办法。”
“什么办法?”
啪的一声,爸爸把筷子重重地放在桌子上。“我说了会想办法,你怎么这么啰嗦?”眼看爸妈又要开战了,李清乐和哥哥姐姐们瞬间收紧了呼吸,低着头加快了扒饭的速度。
“李勇,我今天不想和你吵架,我只是想和你商量怎么解决这四个孩子以后的上学问题。前几天,我和村里出去打工的那些人打听了一下,现在福建那边在招人,挺好进厂的,他们很多人都在那,工资也还可以。我是想着,你这一年到头在家里到处跑,累也就算了,钱还拿不回来几个。这几个孩子天天等着用钱,我们不能只靠那几亩地。不如我们两个都出去,能多赚点钱,有我守着你,你也能改改花钱大手大脚的毛病。你考虑考虑。但是他们最晚过了十五就得走,晚了就不好进厂了。”妈妈说完之后,爸爸的脸色缓和了一些,只见他又抿了一口酒,这一次他没有动筷子,只是怔怔地看了看四个孩子,又看了看妈妈。艰难地开口“我们两个都出去了,这几个孩子怎么办?”
“可以和妈商量,请妈来给我们带。”妈妈看爸爸似乎有商量的余地,连忙回答。
“哼!我妈?她能给我们带?你又不是不了解她。”提到奶奶,爸爸一声冷哼,一脸不屑。端起碗又喝了一口酒,提起筷子咚地一声杵在桌子上,夹了一筷子菜扔到嘴里,用力地嚼起来。
“我当然了解。所以我打算和妈商量,请她来给我们带这四个孩子,孩子们每个月的生活费由我们出,然后每个月再另外给她一些钱,而且,这四个孩子好歹是她的孙子孙女,我想她会答应的。”
很久,爸爸都没有说话。长久的沉默让刚吃饱饭的李清乐有了些许困意,她注意到窗外已经漆黑一片了,好多人家户都已经关灯睡觉。鸡鸣狗叫已经归于平静,只有风吹树叶窸窸窣窣的声音偶尔闯进屋子,似乎在催促着他们。而他们还在默默地等着爸爸的决定,这一顿晚饭格外地漫长。
“也行吧,我明天去三姐家找妈商量,能行的话再说。”爸爸的最后一句话落地,所有人都舒了一口气。
爸爸就去了三姑家,他们是怎么商量的李清乐并不知道,也没有人和她说起过。但是她知道他们达成了协议。第三天开始,爸妈就开始火急火燎地准备外出的物品、收拾家里、向哥哥姐姐交代家中事务。他们都忙得顾不上李清乐。在离开的前一晚,妈妈又把李清乐抱在怀里,这一次,妈妈没有说太多的话,只是用粗糙得满是老茧的手一遍一遍地抚摸着她的脸,她的头发,哽咽地叮嘱李清乐要听哥哥姐姐们的话,尤其是要听奶奶的话。李清乐并不知道爸妈要去的福建有多远,什么时候回来?但是她知道明天就看不见爸妈了,那一晚,李清乐在妈妈的抚摸中睡去。
“妹儿,妹儿,起来了。”天刚蒙蒙亮,李清乐就被妈妈轻柔的声音叫醒。等到她睡眼惺忪地走出来,外屋已经聚集了很多人,很多人都大包小包地提着。哥哥姐姐们也已经起来了,爸爸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抽空给大家散烟,嘴也不停地招呼着。
“二哥二嫂,我家这几个孩子不太听话,有时间的话要劳烦你们帮我看管看管呢。”
“嗐,你说这个,都自家的,有我们在呢,你们两口子就放心吧。”
“嫂子,你婆婆什么时候来啊?”
“她还没有收拾好,可能中午才来。”
“哎,李勇,搞快点,不然赶不上班车了。”
“好好好。”
嘈杂的声音让李清乐逐渐清醒了过来,她知道,爸爸妈妈真的要走了。她垮着小脸看着妈妈整理行李箱,不知道该说什么,妈妈似乎感受到了她的不开心,仰起疲惫的脸朝她笑了笑,又伸手摸摸她的脸,拿出一件外套给她穿上。等他们整理好之后,屋外已经有了一些亮光。不知道谁说了一声走,人群就呜啦啦地拥了出去,向镇上出发。妈妈一手拉着她,一手拖着行李,跟在队伍后面。清晨,微风吹来,有一些冷,李清乐缩了缩脖子,妈妈给她把衣领往上拉了拉。她们两个走得很慢,慢得有些掉队了,不时有人回头喊她们跟上。“妹儿,一会儿哥哥带你去买饼干,等你们买好了饼干再回来给爸爸妈妈送车,好不好?”妈妈眼眶红红地看着李清乐,声音从开始的平静到有些哽咽,最后戛然而止。
“好。”听到妈妈要给她买爱吃的饼干,李清乐开心了一些。
离镇上越近,妈妈拉着李清乐的手就越来越紧。
终于到了镇上的路口,车还没有来,所有人都等在那里。妈妈让哥哥带李清乐去小卖铺买了饼干,他们跑得很快,可是终究没有快过车。等他们再跑回来时,正好看见启动的班车,路口已经没有了爸妈。爸妈已经上车了!
“妈妈,爸爸呜呜呜……”
“我要和你们一起去呜呜呜……”
眼看车越走越远,哥哥拉着李清乐跑了起来,他们边跑边哭边喊,想要让车停下来。
“妹儿、小鱼、文文、亚亚,你们不要追车,危险!”
“赶紧回去吧,爸爸妈妈过年就回来了。”
“你们要乖乖听话。”
李清乐透过眼泪看见爸妈伸出车窗外不停挥动的手越来越远,她也越来越听不清爸妈叮嘱的声音,最后,他们跑累了,声音喊哑了,班车也消失在了路口。
就此,三年级的李清乐成为了留守儿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