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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挣扎
    今天的太阳还是照常升起,等到自习课的课间,我仍然像往常一样站在了楼梯口等着和她一起下去接水。我们只是朋友,我在心里默念道,所以我不能让她发觉,不能一看到她就像个痴汉一样……。但是她跑过来拍下我的肩膀那一瞬间,我脸上还是立刻不自觉地挂上了傻傻的笑容。

    “昨天生物课上老师给我们放了马达蛋白的动图,就像这样子——走在微管上面……”她摇摇摆摆地跳下楼梯,我走在她后面一步,沉迷地看着她的背影。忽然我想起心理学上的白熊效应:越是告诉参与者不要去想白熊,白熊越是占据在脑海之中。而我呢,越是一遍遍告诫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我们只是朋友”,越是不自主地越陷越深。

    “……你,你今天怎么不说话?”我们在饮水机前排着队,她忽然小声地问道,两手抱着水杯,局促地盯着我。我躲闪着她的眼睛,她也背过身低下头,本来瘦小的身躯看起来更加伶仃。

    打完水,她像往常一样准备拉过我的手一起上楼,但是,可能因为我的沉默吧,她伸出一半的手又不安地缩了回去。

    不,不要这样。我在心里大声呼喊,身体却动弹不得。

    “你是,讨厌我了吗?”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僵硬而冰冷。

    没有,没有,我最喜欢你了,但是……

    她站在高我两级台阶的位置与我对峙,“那好,不打扰你了。之前添了那么多麻烦,对不起。”我突然意识到这是她对其他人,对母亲对老师对问题目的同学……说话时所用的的声音,像是合成音一样机械冷淡不带感情。

    但是她的嘴唇,我清晰地看见,正在微微颤抖。

    不要,不要,不要这样。我全身的血液好像都在逆流。

    思考机能完全失效。我冲上去,一整个抱住她。

    她愣了一下,然后放松下来,一点点地把全身的重量压上我的肩头。头一回靠得这么近,我闻到她头发和衬衫上独特的味道——酒精味和苦巧克力味。

    “我们好像挡路了。”过了一会儿——我也说不清是多久,可能是几秒钟,十几秒,一分钟,两分钟,又或者是很久很久——她哧地一笑,抽身倚到扶手上。“小青今天突然靠这么近。”

    零醛。这才是我的零醛,我的,零醛。

    “如果你不喜欢的话……我以后……”

    “以后……以后每天都要这么抱我一下。每天都要这样证明一遍,证明你没有讨厌我。”零醛忽然凑到我耳边霸道地宣布。

    我拼命地点头,眩晕和失控的感觉像野草一样放肆生长,挤占了全部的理智。就这样吧。我彻底放弃了抵抗。

    反正……是朋友嘛。我突然庆幸起自己是女孩子,可以仗着朋友的名头为所欲为,反正大家都对这样的场景见惯不怪,老班抓早恋时也抓不到我们。但是……又只能是朋友,也就是说内心再怎么汹涌澎湃的感情都没法被作为“爱”正式承认。朋友,真是个残酷的词语。

    “你要吃巧克力吗!”我忍住五味杂陈的内心,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

    好像一切都可以就这么下去。但是我明白,在内心深处,我还是,不满足于仅仅做朋友。不满足又能怎样呢?

    莫名其妙地,我开始抄诗、写诗。不是些上得了台面的诗,只是一些……在独自乘公交回家的路上蹦出来的破碎词句与无病呻吟。

    “你是春风,我就把思念写在白雪上。你是秋雨,我就把思念写在落叶上……你是核糖体,我就把思念写在mRNA上。”

    “我的神经元纷纷因你点亮,交织成一片群星的网。”

    回家后我默默地躲进房间,在学校发的横纹信纸上一行一行地把它们写下来,写好了就把那一张撕下来塞进抽屉,很快抽屉里就满是信纸的碎片和词句的碎片。

    是永远寄不出去的信纸。

    最后一节社团课。上一次副社长真的带了个5升的酿酒坛子、几公斤的葡萄、白糖和一袋酿酒酵母过来,我们几个社员一起给坛子消毒、活化酵母、给葡萄洗净去梗(顺便偷吃),戴上酒精消毒过的手套破碎,装坛加酵母……封坛后那个坛子就放在了生物实验室的角落,老师答应会每天来拧松瓶盖放气。就这么过去了两周,再去看时葡萄皮和果肉残渣已经浮在液面上形成了厚厚的一层盖,下面是带着气泡的红色液体。副社亲自郑重地缓慢地拧开盖子,我们真的闻到一股浓郁的酒味。

    用纱布过滤后的液体被装进了2.5升的怡宝矿泉水桶里,副社拿了几个纸杯子:“干。”

    “我还是未成年啊。”我舔了一口,比起酒其实更像汽水。

    “这种自酿酒很容易甲醇超标吧。”零醛怀疑地盯着酒桶。

    听到甲醇超标这样的话,副社挠挠头思索了一番,最后有点不甘心地放下了杯子——然后又拿了起来。“就——就干一点点。”在众人注视下,他把半杯红色液体一饮而尽。

    “这是,我们社最后一次活动了。”他站到讲台前,像要发表什么演说一样,“就,你们肯定也比较奇怪,别的社都在换届啥的。但是我们社嘛——连续两届招不满十五人,根据规定,下一届就要取消了。我倒没什么,反正我这两年玩得挺开心的,嗯,开心就好。”

    “就这样吧,那今天解散。不耽误你们期末复习了。”说完,副社长提着一桶酒离开,社长抱着上回用的坛子跟在后面。有点重,副社走了两步后就放下来歇了一下,改用双手提上,然后踢踏踢踏地下了楼梯。

    我望着纸杯里剩余的液体发呆。

    “Allgoodthings……cometoanend.”

    “小顾啊,生物老师发微信来了。”周六睡觉前我正穿着睡衣在厨房喝着牛奶,妈妈忽然喜形于色地冲过来,“没想到还挺厉害的嘛,就学了一个月,居然还拿了个奖——”

    我凑过去看那张截图,是把生物竞赛获奖名单中有本校学生的部分截了出来。我是……全省三百多名?省三?我突然惊喜得大气都不敢出。

    “高一好像就三个拿奖的,除了你之外数竞班还有一个,叫……”妈妈点开其他的截图,“这个,林泉。是省二——学校里拿省二的就两个,一个她,一个高二的。省一好像没有……”

    “零醛!”我兴奋地从椅子上跳起来,差点把牛奶洒了。

    “她是跟你玩得挺好的是吧,之前经常听到你一回来就说起她。”

    “呃,啊,是的,就是,好朋友来着,啊哈哈哈……我们一起上课,然后就认识了……”我重新坐下来,用无所谓的口吻掩饰刚刚有点过头的激动。

    “那挺好——她也很厉害啊,以后有不会的题目多问问人家。”

    “嗯嗯嗯。”我一边喝牛奶一边点头。

    “哦对了。”妈妈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一样,打开手机相册,“最近我和你爸爸在想,到高二了晚自习又上得迟了,家住的远,每天上放学有点浪费时间。所以我们打算在学校附近租个房子,目前看中了两个,这个是……在紫藤花园,就在学校门口,比较近但是只有四十平方,然后这个在江苑二村……”

    等等,这个小区的名字有点熟悉……是零醛住的小区!之前有一次送她到了小区门口……

    “然后你看一下,这是房东发过来的照片,这是我们之前去了一趟拍的……”

    我左右划动了几下,其实根本没在看房子。但是为了不让妈妈怀疑,我还是假装认真地评判了一番,然后——“我觉得江苑二村这一套比较好啦。”

    “真的?——租金什么的你不用管,本来搬过去就是方便你上学。”

    “真的,感觉……这个小区环境好一点,然后这个房子……更大一点,采光也好,房间这边还有个很大的书架……”我尽力编造了一番来赞美这套房子。

    “行,那听你的。”妈妈笑着,又加了一句,“听那个房东说,三年前租这套房的那个学生考到西安交大了,今年高考后就要搬走的这一家,他们孩子成绩也不错——说不定这套房风水还就比较好,那就这套吧。”

    “喂,妈妈你还信风水啊。”

    “哎呀,别这么说。说不定就有呢,这种东西——你爸爸今天上夜班,明天我跟他说一下,然后我们就去跟那个房东再联系。——哟,都十一点一刻了,小顾快点睡,不然明天早上又赖床。”

    “好嘞!”我飞速把牛奶碗扔进水槽,飞速刷了牙,飞速冲进房间关了灯把夏凉被盖到身上,然后在黑暗中一边左右翻滚一边疯狂傻笑。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零醛拿奖了,我也拿奖了,我们的名字会出现在学校的同一张喜报上吧。而且啊,下学期的时候就会和零醛住在一个小区了,说不定可以一起走到楼梯口,说不定还可以邀请她来玩,嘿嘿嘿嘿嘿嘿……

    但是……如果妈妈发觉了我异样的兴奋,如果妈妈知道了我做选择时的私心,如果妈妈发现了我抽屉里写着情诗的信纸(虽然从小到大她都一直很尊重我的隐私,但我还是止不住担心)……我不敢再想象下去。从小到大头一回,我对妈妈有了秘密,还是很不得了的秘密。

    赶紧睡吧。明早还要去自习。

    第二天一到班上,忽然就开始被前后座同学们以“生竞大佬”相称。家长群里的消息传得还真是快啊。

    下自习时,我照例站在楼梯口,零醛从走廊另一头跑过来,我们对视了几秒,然后双双不由自主地笑了。她是真的在笑,眼角弯弯,颧大肌与眼轮匝肌都在收缩。

    “HighFive!”她高高地举起右手,清脆的击掌声。击完掌后,她的手臂仍旧高高举起着。

    “怎么了?”我也学着她的样子举起右手。

    “我在想,这样好像能触碰到天空一样。”她站在栏杆边,抬头看着灰蓝色无云的夏日晴空。

    她突然双手一撑,半个身子都探出了栏杆外。这是四楼。

    “喂!”我赶紧从身后抱住她,“你要……”

    “……能坠向天空吗……”她小声说着我听不清楚的话。

    “我们是人啊,人还是……只能生活在大地上的啊。”我说着,无奈地把她拉离栏杆。

    “你说的对。太对了。”她赌气一样地跳下三级台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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