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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十二章 我没脸见她
    提到他那短命的女儿,程明业的身形眼见着多出了几分佝偻:“云娘,其实这些年我最对不起的……是你那苦命的姐姐。”

    “她当年……哎。”程明业叹气的声音一声大过一声,程映雪见状低着脑袋稍加思索:“大伯,您想……见一见她吗?”

    “谁?”

    “映柔阿姐。”

    程明业诧然瞠目:“你近来还曾见过她?”

    “可她不是……”

    “我见过她的魂魄。”小姑娘轻巧地打断了男人的话,“在苏姐姐……不,在我师父那里。”

    “因为死得太过冤枉,阿姐她的魂魄至今还停留在人间,不曾投胎转世。”

    “柔娘的魂魄……至今还不曾投胎?”程明业愣了愣,心中不可控地微微起了些念头——他有些心动。

    “对,但师父明日就要将她送回地府了。”程映雪颔首。

    “所以,您想见见她吗?”小姑娘迟疑着抠了抠指头,“想的话……云娘可以帮您问问师父。”

    “……还是算了吧,云娘。”只心动了一瞬的程明业忽的蔫耷下来,整个人像是在眨眼间便苍老了十岁,“我,我没脸见她。”

    “我没脸见你姐姐,云娘。”

    “——算了吧。”程明业再度伸手捂了捂脸,这下他掌心下的眼眶是彻底红了,“我只要知道她在长泠仙子的帮助下,能好好魂归地府就可以了。”

    “替我……谢谢你师父。”

    “好。”程映雪颔首,二人中并无一人提起过程映柔的真正死因——但彼此却已然对此心知肚明。

    “另外,大伯,那些银票……云娘还是不要了吧。”小姑娘说着拿余光扫了眼男人手中的那叠银票,“您也不必替我在钱庄开什么号。”

    “——免得祖父他们知道了,族中又要生出许多的意见。”

    “不要紧的,云娘,大伯给你的银票你只管拿着便是。”程明业摇头,作势果断将银票塞去了小姑娘掌中,“在你父亲入行之前,程家并不曾涉及过这几样产业。”

    “是以这钱你拿着也不需要有什么负担——那是几家铺子,严格来讲都是你父亲一人的铺子,而不是程家的。”

    “明怀没本事守住它们。”男人平静万分地陈述着事实,“我还不如把这些银子都给了你。”

    “至少你拿着,能令它们发挥出它们应有的价值,而不是被人充作赌资,随随便便败坏在斗鸡场或牌桌上。”

    “……兄长他,”程映雪默了一瞬,“确实是不够争气。”

    “可能是长不大吧,也没什么担当。”程明业敛着眉眼轻嗤一口,“毕竟是恒弟生出来的种——你父亲当年可是商行里的一大奇才。”

    “我能感觉得到,明怀不是个十足的蠢人。”

    “但他身上总是少了一股说不出的劲头。”

    “如果运气好,他今生许还能开得了窍;若是运气不好……那程家也能就这样养他一辈子。”程明业闭了闭眼,“好了云娘,咱们不提他。”

    “先说说你——你想好了离开程家以后,你打算做些什么了吗?还有明天的祠堂断亲。”

    “虽说有仙子在,你祖父他们不敢真下那个死手……但那二十来道家法棍下去,你也免不了要狠狠受一番苦头。”男人瞳底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几分担忧,“这些,你可曾提前想好了对策?”

    “呃……老实讲,大伯,云娘没有对策。”抱着剑的姑娘边说边不大好意思地挠挠脑瓜,几斤重的长剑在怀中压得久了,令人不由手臂酸痛,她顺便又倒了个手。

    “不过,有师父在,应该问题不大。”

    “他们修行人手里头总有些保命用的秘法妙药……我先前跳崖的那会就已体会过了,她这回应当也能再捞云娘一把。”

    “……你这回答还真让人不知道该如何评价。”程明业的眼底不受控地跳了又跳,“那离开程家后的营生呢?你现在还有没有大伯能帮得上忙的?”

    “那个大致上有些想法,就是具体的还有待侄女实地考察考察。”程映雪抓头的速度越发快了,“说到您能帮上的忙……”

    “大伯,您知道制墨的邵格之先生住在哪里吗?”

    “或者您给我罗含章先生的住址也行。”

    “邵格之和罗含章……这两个都是当世制墨的大家啊。”程明业目色微诧,“你这是……想入手墨行?”

    “嘿……有一点想法,但还不太成型。”小姑娘嬉笑着呲了呲牙,“我想试试能不能在墨行开辟新的售卖销路,但在此之前,我得能先找到个愿意跟我合作的制墨名家。”

    “开辟个新销路……行,那你要的这些东西,我回去立马着人给你整理一份能用的物料出来。”程明业点头,他倒没多问小姑娘那个“新销路”具体是些什么,“你还有别的需要吗?”

    “没了,大伯,就这个住址最为麻烦。”程映雪诚恳摇头,“其余的我自己看着处理就行。”

    “好。”程明业甚为郑重地一收下颌,眼中不期然便有了几分泪意,“那云娘,从今往后,你多加保重。”

    小姑娘应声微怔,半晌方回过那个神来。

    ——她从前跟她大伯争锋相对得久了,这会叔侄二人冷不防静下来好好谈心,她竟还一时间有些不大适应:“……我会的,大伯。”

    “您也多多保重。”

    程映雪话毕抱剑逃也似的离开了游廊,血脉亲情一向是这世间最难解释的事情,而她亦不敢在这停留太久。

    在刚得知阿姐的死讯,和初初听到她那门婚事的时候,她也曾真心实意地怨恨过她的大伯。

    但这种怨恨,却又在她后来逐渐进一步了解了大伯、进一步了解程家后而变得土崩瓦解,最终只在她心间留下了一道浅浅的斫痕。

    ——她说不出那究竟是种什么样的滋味儿。

    但那又着实令她感到痛苦而酸涩。

    小姑娘想着拢紧了怀中长剑,一面闷头朝着她娘所在的那方小院跑去。

    掌心渗出的汗水将那剑浸得湿漉漉的,而她浑然不曾发现,自己的一举一动,早被那斜倚在墙头的女鬼尽数收在了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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