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回云隐。
那日玄觉方丈突然回山,戒律长老自是惊喜不已。连忙叫人通知慧恩、慧能、慧明、慧净、慧痴五位长老,自己则亲自去南峰梵净侧峰上的钟鼓楼,鸣钟十二记。
云隐寺以鸣钟示意寺有大事,奇数代表恶事,偶数代表善事,钟声越多,事情越为重大。最近几年寺中安和无事,上一次鸣钟十二记还是二十年前庆祝方丈百岁大寿。
寺中弟子一时不明白有何喜事发生,五位匆忙赶来长老殿的长老们却和初见方丈的戒律长老一样,惊喜万分。
十年离别,心中有千般话也不知从何说起。离去与分别可以让最亲密的人心生隔离,但是一朝相聚,两目相交,时间留下的痕迹就会荡然无存。
众长老你一句,我一句,口中所询所问皆非关乎门派,关乎天下的大事,反倒是些柴米油盐的家常小事。
如此过了好久,众长老激动的心情才得以平复。
慧明长老从来心如明镜,方丈看去风淡云轻,此番回山应不只简单的“思家”。于是在大家都冷静下来后问道:“方丈此时回山是有什么大事吗?”
其余长老也都有些忧心忡忡地看向方丈,心里有此疑惑。
方丈啜了口茶:“山里的茶永远都喝不腻。”然后将茶饮尽,拭了拭嘴,含笑道:“如今天下太平,哪有什么大事?我此番回山,只想拜拜祠堂,你们别个个都愁着脸。”
长老们相顾而笑,道是自己多心。方丈抚须又说:“不过还真有件怪事需与你们说说。”
方丈说道:“我回山时曾途经沧州,见有十几个魔道教众欺压百姓,肆意妄为,被我打发了去。担心灭而又滋。”
慧能长老在众长老中最为精明,眼光高远,处事往往雷厉风行,能当断即断,故担任云隐寺执事长老一职,寺中大多事物归他管辖。他笑道:
“这等小事无需方丈多虑。稍后我就派几位得力弟子赶往沧州,教那群巫山魔道再不敢行恶。”
方丈摇摇头:“这事倒不是巫山魔众所为。怪在当日那些魔道竟出自西方流金海的万魔窟。”
长老们面面相觑,都大感奇怪。万魔窟这三个字已经很久不曾提及。只知八百年前魔道正是猖獗,万魔窟就以狠辣着称。万魔窟所练功法系是速成一派,往往一两年便能小成,十年便能大成,但功法所需却是他人体内之生气!
万魔窟对教众管理松散异常,不似传统派教选拔弟子那么严苛,要想加入其中只需提颗人头。其教众也广布天下,有在逃嫌犯,亡命之辈,有占山为王的土匪流寇,就连街头的混混都可能是其中一员。
当时正值国家动乱,社稷崩坏,他们行事也愈发嚣张,什么恶事都曾干过,实是当时最恶毒最强大的魔教势力。太一先祖深感这一顽疾不得不除,遂举全国之力经数年之久才将万魔窟教徒赶出国境。从此万魔窟淡出人们视线,在西方流金海一域扎根,再不复出。
执事长老沉思道:“这事虽小,却是有些异常,还是谨慎处理的好。”方丈微笑颔首,其余长老也纷纷点头赞同。
方丈心生感慨:“此番回来见寺中弟子比之当初又多了不少啊。”
执事长老欣慰的说:“寺中记名弟子凡七千五百一十六人,内院子弟五百零六人,外院子弟七千零一十人。除五百弟子下山修行,其余皆在山上。”
方丈也面露欣慰道:“有如此多弟子,云隐寺当可为天下正道之首。这些年真是幸苦你们了。”
众长老无不摇头道:“寺中香火旺盛,入寺弟子络绎不绝,皆方丈与先祖佛缘所致,我等哪敢居此功劳。”
方丈微笑,头望向了西南,那是祖师殿所在的地方。
“凡事能成其大者,皆非一人之功绩,而是数代之操劳,你们功不可没啊。时候不早,我也该去祖师殿拜拜了。”
方丈起身欲行,众长老陪随,被方丈打住,笑说:“你们就不必去了,难道还担心为师太久没回来找不着路?”
临走前方丈对执事长老道:“现下寺内弟子已经不少,不免鱼龙混杂稂莠不齐,无论是佛学还是武学须是求精慎广。今后暂且不再收弟子入寺了。”
执事长老道了声“是”。
方丈别下众人,独自离开长老殿。
殿外有青石板铺成的小径向右延伸。这是从东峰主峰到侧峰的一条小道,祖师祠堂就在侧峰之巅。
这条道玄觉不知走过了多少遍,哪里有一树柳,哪里有一株梅,哪里会转弯向上,哪里有山泉流过,他都记得一清二楚,谁让他两三岁时就踏上了这条路呢。
一开始只有他与师叔两个人走,师叔走了就他一个人走。后来他有了第一个弟子,第二个弟子,第三个弟子,到最后,是他们七个人一起走这条路。
从山下走到山上,再从山上走到山下,繁花乱草里走出了偌大个云隐,荒山云隐由是而来。
如今又是他一个人走上这条路,一切都不曾改变。曾有禅师这般说:参禅之初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禅有悟时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当其彻悟时看山仍是山,看水仍是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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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禅师这般说,仍是分出了个境界高低。在他看来,初时的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和此时的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别无二致。
山依旧是山,水依旧是水,而人也依旧是人。玄觉还是玄觉,没有初悟,没有彻悟,他的变如不曾改变。就像他儿时这般走,耄耋之年也是这般走,哪有什么不一样的。
日已西下,他站在祖师殿门口,心想自己天资平庸、无才无德,兀兀穷生不过转了个大圈,起点与终点相接,到底是修得佛还是未修得佛?
玄觉苦笑摇头,推门进去了。
祖师殿供放着自迦叶祖师以降历代方丈,长老的神位。到他这代刚好是第十五代。这里不许弟子随意进入。打扫、添香油、换供品都是长老们亲力亲为。
方丈取香,点燃,三拜,恭敬地插在香炉上,然后一一擦拭那些早被擦得片尘不染的牌位。
方丈法号玄觉,是玄字辈最小的一位。还在襁褓时就被送到寺里,他不知那时寺里还有许多人,也就更不会知为什么某天过后寺里再无一人,自己成了唯一一个玄字辈的和尚。
后来普真师叔出现,把自己养大,除了自己师父法号普执,和这里叫云隐寺外什么都没提。
十岁以前他跟师叔学佛,修佛。十岁以后他与山里飞鸟相伴,走兽为友。二十岁后云隐寺有了香火。四十岁他收了第一名弟子。八十岁他的弟子有了再传弟子。一百岁云隐寺名声渐起,被招为七脉之一。一百一十岁他第一次下山,身赴凡尘。
玄觉将最后一块牌位擦干净,放回到供台上,躬身一拜。
“师叔,弟子去体验了师父所说的凡尘,那的确是个让人喜欢的地方。比云隐更热闹、更漂亮,有很多好玩的、好看的,也有数不清的好吃的。可我,我还是更喜欢云隐。”
这哪里像是百岁高僧口中说出的话,岂非更像是十岁孩子的口吻。师叔离开他时他岂不正是十岁?
他说话时语气特别轻松,像极少年,是说喜欢时,喜欢就是真的喜欢,是能说的出好的喜欢,是喜欢上了就想占有,就想保护。像个孩子,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时间倏忽而逝。
一百二十岁,他回到云隐。
祠堂里最后一缕斜阳消失,太阳落下山头,去照亮别处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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