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浓厚的妖雾散去,被遮挡的日光却不如先前明媚,乌云中刺目的阳光只剩下朦胧晖影,无端令人心情烦闷。
玄意看着出现在结界中的女子,不动声色退后一步,与她拉开距离。
事实上,玄意被关在此处的第一日幻夭便出现过。
前几日幻妖再次出现,在悬崖边的巨石下给他留了句话,她说她已找到破解结界的办法,静等时机便可助他破开结界。
玄意离开宗门,为的便是这幻妖。只有她,能够找到魅魔所在之处。
今日澜鸦城的异像,是谁所为,并不难猜。
“公子,可还记得我?”幻夭媚眼如丝的望着玄意。
[为了寻破除这个鬼结界的方法,真是累死老娘了,若非那诡异的小魔头坏我我大计,也不至于耽搁这么久的时日!]
猝不及防再次听到他人心声,令玄意目光微滞。
自从出现在山洞后,他便再未听到过任何的心声,自以为是体内剑骨出现了问题,如今又恢复如常,玄意不由在想,到底是剑骨的问题,还是有其他什么原因…
见玄意不曾回答自己的话,幻夭又道:“从前便听闻仙门少主算无遗策,你今日可有算出我到底能否破除这结界?”
[若非查阅了阿兄从前的卷轴,谁能知晓,那小魔头身上的魔力竟是来自恶魔果实……]
幻夭话音刚落,便见玄意猛地看向自己,精心雕琢般的清冷眉眼黑沉如水。
她本能的退后一步。
[这仙门少主不是最光风霁月端正清雅了吗?怎么看起来这么…可怕。]
幻夭不敢直视玄意眼中的锋芒,挪步到结界旁:“我先破除结界,待结界打开后,公子便恢复自由了。”
玄意收回视线,静静的凝视着山下。
她体内的魔力来源竟是恶魔果实。
恶魔果实又被称为魅魔的心脏,古书记载,魅魔成形的第一劫,便是自剥心魄。心脏的缺失会令魅魔的妖身彻底化作魔身,吸食万物之欲念,不朽不灭。
魅魔的心脏被剥离,化做魔果,不会消散,却无处可循。
恶魔果实有着魅魔的混沌之力,虽强大,却是一柄无时无刻悬坠着的剑刃,若将来有一日魅魔想收回心脏,那么承载着恶魔果实之人,必定万劫不复……
“噗!”不远处正向结界施法的幻夭猛地吐出一口鲜血。
玄意掀起眸子恹恹的看向她,她尴尬一笑:“快了,就快了……”
洁白的雪落在九雾眼睫,九雾吸了吸鼻子,已经闻不到她喜欢的冰凉干净的气味,阴湿的血腥气充斥在鼻间,她讨厌极了这个味道。
纤薄的身体千疮百孔,血滴落在地面凝成红色的霜晶,九雾抬了下手,不到半空,又失力的垂下。
她的时间仿佛定格,可阵中阴邪的剑气并没有停下,她只能又一次缓慢的爬起。
系统的声音难过:“宿主,我有些害怕。”
它自以为是这世间的看客,也早已预想到了早晚有一天要与这里道别。
可真当此刻要来临,它有些不舍。
或许是真的想看一看,这个执拗至此,死不悔改的反派女配,会不会有那么一丝机会,能改变自己的结局。
但好像……
没有机会了。
锋利的剑气落下,所逼之处正是九雾要害所在。
系统不忍的闭上眼睛。
“嘭!”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疾风冲进血杀阵。
先前追着妖族小童离去的桃木剑,挡在九雾身前,为其斩断了剑气,而后断裂在地。
“十三!”
系统第一次见到九雾如此崩溃,她蹲在地面,颤着手捡起断成两截的桃木剑。
她拿着断剑,想将断痕处拼凑起,手抖得不像话。
“不过一柄破木剑,连法器都算不上,没有主人灵力驱使,竟能抵挡阵中血煞剑气?”阵外的血衣使惊诧道。
“它不是破剑。”
血衣使看向九雾,只见她抱着断剑,幽幽的看着他们。
残断的剑刃划破掌心,沾血的指尖游离划动,复杂诡异的符咒渐渐显露于空中。
血衣使震惊的看着九雾。
“心魔咒,她不是已经入了魔……为何还要画心魔咒?”
系统深吸一口气。
心魔咒,所有仙门修士最为忌惮不齿的禁咒,由仙堕魔只需须臾,被心魔沾染,道心破灭,彻底沦为妖邪之辈。
九雾吸食恶魔果实入魔,是外力,强大的魔气或许会侵染她的灵力,看起来与妖邪并无不同,但她若心中坚定,便不会被魔气驱使。
心生执,心生怨,心生杂念,皆是许多修士终其一生也无法跨过的一劫。
心魔咒,便是由心入魔,入魔者,终有一日会变成连自己都无法掌控的怪物……
“宿主,你以后若这样活着,会很累……”入了心魔,便要每分每秒直面自己的恐惧,每时每刻抵御着心魔将自己变成另一个人…
不仅累,还很痛苦。
“我活着一直很累,但我要活着。”
又一道剑气划破九雾的皮肤,她挣扎的爬起,姿容狼狈,眼神中迸射出的碎芒,如绝境中被围捕的野兽,遍体鳞伤,仍挣扎着用身体不断撞击着满是锋锐的围笼。
系统又想到了小镇上,为了一口吃的,在别人鄙夷的目光下卑微乞求的小女童。
她说她要活着,因为,她一直是这样活着的。
系统看着心魔咒贴近九雾,在没入她眉心那一刻,她坚定固执的目光有一瞬的涣散。眼里的光好似化为实质一般,一寸一寸的,在朦胧的日光下,破碎开来。
只有一瞬,仅仅一瞬。
“这一次,真的回不去了啊…”
她声音轻飘飘的,不像初见时说出那句“死不悔改”时般掷地有声,如一片羽毛被风雪裹挟,拼命向上飘零,又被重重砸向地面,无声,不响……
九雾闭上眼睛,被血阵平息的魔气尽数翻涌,冲破桎梏,一瞬间,方寸天地化为永暗,白雪点漆,云层染墨。
九雾紧紧握着手中的两截断剑,剑上断截的木刺没入指心,顺着脉络中的血液蔓延,入骨之刺,疼入骨髓。
-
“我有一剑,上可断青云,下可斩冰河!”
“我有一剑,刃薄如叶,可断风花!”
“我有一剑,出手无影,三步降敌。”
“我有一剑……”
年轻的弟子不知天高,无忧无愁,在这个剑道昌盛的时代,握住与自己心意相通的剑,说出口的话虽狂妄无厘头,却满是少年应有的傲气。
角落里,十六岁的少女怔怔的看着他们,入剑林取剑的一月后,所有人都拿到了属于自己的本命之剑,唯有她,便是品级最低的剑,都不愿理睬她。
她缩在角落,看着那些兴致勃勃的同门,心中酸楚又羡慕。
她没有剑……
“你也有一剑,是天底下最独一无二的剑,它托我来寻你,哭着喊着要做你的佩剑。”
身姿欣长的少年慵懒的倚在树旁,嘴角挂着笑意,漫不经心的说道。
九雾抬起泛红的眼眸,疾风划过,剑气荡然,红棕色的木剑伫立在眼前。
她结满水雾的眼眸亮了亮,好奇的握住剑柄,指尖接触的那一刻,四肢百骸仿如与剑身之上的纹路相连。
这是九雾第一次感觉到如有神助的蕴力,她眨了眨眼,看向少年:“师兄,真的是它选择了我吗?”
“当然,剑心执着,若非它选择了你,你怎会产生共鸣之感。”
九雾欢快的跳了起来,裙摆如涟漪的水波般摇曳着,挥了挥手中之剑,高兴的情绪淋漓尽致尽数流露。
“出息…”少年还想说什么,忽然弯腰咳了下,脸色有些苍白。
九雾回过神来,担忧的看向他:“师兄,你怎么了?”
他随意的摆了摆手:“有些着凉,你先练着,我回去了。”
他说完,拢了拢脖颈处的裘领,骨节分明的之剑,有几处明显的血痕。
离开时,步伐有些微乱。
九雾视线定格在他手上的疤痕,心中担忧更甚,悄悄跟在他身后。
无妄峰——
“你当真是疯了不成!你是宗门的少主,不是铸剑师,你雕桃木剑,用心头血祭剑?!”
“师尊莫气,咳,我这不是没事吗?那三千剑林里的都是什么东西,一把把破剑入了剑林还生出优越感了。待我伤好以后砸了那剑林……哎!师尊,我错了,我就是说说……”
少年虽认错,但语气间满是意气风发的狂妄。
“我玄意的师妹,就合该拥有一柄全天下最好的剑。”
“那你也不能用心头血祭剑!你与他人不同,若一招不慎走火入魔……”
九雾靠在门边,缓缓抱紧怀中的剑。
耳边不断回响着那句,满是锋锐与骄傲的:
“我玄意的师妹,合该拥有最好的剑!”
她吸了吸鼻子,原来,不是剑选择了她,是师兄选择了她…
九雾破涕而笑。
我有一剑,是师兄以心血为引,亲手雕刻的--天底下最好最好的剑!
-
腊月十三的冬日,她收到了天底下最好的剑。
但或许是她为它起的名字寓意不好,十三,十三,失散,失散。
所以,那日后,师兄便闭了关,再出来后,就不再对她笑了。
所以,如今,她最喜欢的十三,唯一一柄不嫌弃她的脸,也断了。
浓浓魔雾中,两截残剑疾风祭出,离血阵一步之远的血衣使面色一凛,仓皇躲避,躲过了不休的残剑,手中长剑还未抬起,便猛地顿在空中。
他不可置信的垂头看去,一只手没入了他的胸口处……
“怎么会……”血液自面具缝隙流了下来,滴落在贯穿他胸口的纤细手臂上。
九雾收回手“嘀嗒,嘀嗒……”血衣使的灰色卦袍被大片的红色,绘绣成一道道蜿蜒的流线。
另一人早已在看到这一幕后惊慌逃窜,消失不见。
九雾垂下血红的手臂,如红宝石般的血珠自指尖落下,她轻声喃喃道:“被你们浪费了太久时间,师兄还在等着我呢…”
说完,便摇摇晃晃的向城中走……
“宿主,连我都察觉到的事,你还要骗自己吗?”系统轻声问道。
热闹的街市,因为九雾的出现静默一瞬,而后有人尖叫起来,人群四散而逃。
九雾恍若没听到系统的话一般,走到城门处的馄饨摊。
被血色沾染的银钱放到桌面上,摆摊的老者颤颤巍巍的用抹布将银钱包起。
“宿主……”系统看着如同行尸走肉般的九雾,咽下口中的话。
男主心怀百姓,如此浓重的妖气,若是往常,他就算失了修为,也定会下山探个究竟,可今日却一反常态的待在峰顶…
这件事,男主当真是不知晓吗?
在峰顶时它与九雾一样,被这段温馨的时日蒙蔽,如今细想,才发觉不对之处。
九雾无言的接过馄饨,向着郊边那座熟悉的山峰走去,不知是不是身上伤势的缘故,九雾走的很慢,很慢…
天际的飘雪停下,斜阳的晖晕洒在并肩站着的两道身影上。
“结界破了!”
面容妖艳的女子语气中带着几分愉悦,回过头与身后的俊美青年对视。
一动一静,清冷与热烈,看起来相配极了。
幻夭红唇勾起:“公子就不担心你的师妹?这几天我守在暗处,见你们二人玩的好生开心。”
玄意垂着的眼眸里闪过冷霜,抬起眸时又恢复如常:“逢场作戏罢了,还要多谢姑娘在此相助。”
他自认了解九雾,她骨子里带着对世间的冷血与漠然,与嫉恶如仇的仙门中人并不同,此次下山若感知遇到危险,定会先保全自身。
幻夭点头:“快些走吧,公子可有去处?”
[该怎么骗他与我同行呢?过几日月缺,又能见到阿兄了,阿兄若见到身负剑骨之人,定会高兴极了。]
玄意勾起唇角,意味不明的道:“在下失了灵力,不知姑娘可否收留在下几日?”
幻夭看着玄意嘴角那一抹弧度,怔愣住。
世人都说这仙门少主清冷如谪仙,这谪仙笑起来可真是惑人啊,看的她都有些不忍心取他剑骨了……
系统担忧的看向九雾,却发现她的目光越过那二人,落在洞口前巨大的雪人上。
雪人的周身并不光滑,两颗大大的雪球凹凸不平,用来做眼睛的石子也是奇形怪状,雪人没有帽子,光秃秃的,脖颈间披着的灰色绸巾围成一坨,灰扑扑的又丑陋又滑稽。
真像啊,我们。
九雾指尖一松,温热的馄饨掉在地面上,白雾一般的蒸汽很快被冷风吹走。
她向来不畏寒,此刻却觉冷的刺骨。
她看向面对女主含着笑意的青年,犹到此刻才发觉,她费尽心机,拼尽手段想要看到的那一抹弧度,其实很简单。
只需要,换一个人。
九雾无声的笑了起来起来,被她当做梦境般的几日,她从未如此开心的几日……
原来不过是,他为了让她放下防备,能够在今日,轻易支走她的手段。
她还以为,她还以为……
九雾缓缓蹲下身,残剑从掌心落下,落到混杂着馄饨汤一片狼藉的雪地中…
系统张了张口,却发现此刻,它说什么都是徒劳。
被困在血杀阵时不曾落泪,生死命悬一线时不曾落泪,便是在入心魔时,知晓自己再也不能回头了,依旧不曾落泪……
可那残剑掉落之际,一颗颗的晶莹也随之落下。
“我的大哥哥,不会回来了。”
它从未感受到她如此绝望,她捧着雪,雪末透过指缝落在残剑上,好似她拼命想要抓住的光,终是被一点点抽离…
幻夭和玄意转过身,刚踏出结界,便撞进一双平静到诡异的漆黑眼眸。
“师兄可真开心啊。”
九雾笑的恬适。
玄意脚步一顿,听到这熟悉的声音,面上并无被发现的窘迫与心虚。
他视线落在九雾褴褛的衣衫,和可怖的伤口时,心脏好似被攥紧一般,呼吸微滞。
幻夭暗道不好,此女身上的魔气竟比上次遇见时还要浓郁恐怖。
她心中想着,若是今日无法将玄意带走,以后恐怕再难有机会!
幻夭挡在玄意身前:“公子,你先离开,我拖住她!”
谁知她说完,身后之人却像是定在原地了一般,一双狭长的眼眸直直落在那魔女身上。
“还真是,患难与共。”九雾拍着手,笑意森森。
幻夭心跳如雷,妖族本能的危机感令她下意识想要逃走。
她脚步还未迈开,便见那诡异的少女瞬时来到她面前,眼前黑雾一闪,再回神时,她身子已经腾空至悬崖上空!
脖颈间被禁锢的几近窒息,幻夭惊惧的看着九雾,不断挣扎着。
“上次你说了谎。姐姐可知,骗人是要受到惩罚的?”
九雾弯起唇角。
幻夭的心沉入谷底,她上次说……
她不会再沾染那仙门少主。
便是如此,才在九雾眼皮子底下逃脱。
“不,不,我错了,咳咳,求求你,这悬崖底可是无尽之河,你别杀我,你留我一命,我再也不敢了。”幻夭眼角泪水滑落,喉间被禁锢的如同刀片划过,火辣辣的刺痛之感。
无尽之河,是贯穿于三界的河流,数万年来绵延无尽,不渡活物。
“九雾。”
九雾听到玄意的声音,并未如往常一般应答,她看向幻夭,只见女子如看到救命稻草般看着玄意。
幻夭疯狂的对玄意使眼色,奈何这仙门少主跟丢了魂是的,一双泛红的眼直直的落在他师妹身上。
九雾感觉到衣袖被人拉住,她低低的笑了起来。
指尖轻轻划过那张令她痴迷的脸庞,一道沁血的伤痕出现在玄意侧颊。
“师兄,舍不得?”
玄意眼睫一颤,开口道:“不可杀人。”
此话,若是放在从前,九雾为了讨好他,可能会收回手。
可现在。
她眼里嗜血之色一闪:“师兄好善的心啊,你不想我杀人,却与她合谋,意图将我剿杀与血杀阵中。怎么?师兄为何这样一副神情看着我,又想假意示好,蒙骗我放了她?”
幻夭还在欺盼玄意能开口拦住九雾。
谁知玄意在听到“血杀阵”时,目光扫过她,隐含锋芒的杀意落在她身上,一瞬间,她只觉自己仿佛不是命悬一线,而是一个死人了。
“师兄想我放了她,也行啊,不如就当着她的面,吻我。”
九雾话音刚落,便被堵住唇。
玄意扣住九雾的后颈,指尖在触及冰凉的血液那一刻,蜷缩了下,他睫毛低颤,眸光看不分明。
幻夭看着主动吻向九雾的玄意,眼里闪过一丝古怪,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他此举,并非是因想救她……
被霜寒的气息包裹,九雾眸光一暗,眼里的冷意更甚。
她推开玄意,视线扫过玄意糜艳的唇,肩膀止不住的颤抖着。
她几乎要笑出了眼泪,真是难为他了,为了救下女主,竟能忍受在对方面前,亲吻一个不甚厌恶的人。
九雾看向幻妖,她此刻已经无力挣扎,因窒息而满脸涨红。
九雾在她恳求的目光下,微微弯起眉眼,笑的无害。
就在幻妖以为九雾要放过她的同时,那温软的声音在幻妖耳边响起,天真中带着残忍:
“姐姐别担心,等我玩够了他,就送他下去陪你。”
九雾讥诮的瞥了一眼眸光暗沉的玄意,在他的注视下,缓缓松开握着幻夭脖颈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