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玉笺有些反应不过来,她慢半拍的问,“可是,你不是说让我在人间陪你吗?”
云桢清温润如玉的面容,还是第一次在看向唐玉笺时,面无表情。
他平时总是含着笑意,所以才显得此事的平淡,有几分冷峻。
“不必了。”
他看着唐玉笺,一字一顿道,
“玉姑娘,你留与不留,对我而言没什么影响。”
唐玉笺怔怔地看着他,“什么?”
“玉姑娘说过,说过要去洞天福地修炼。”
云桢清语气平和,从始至终没有说过重话,却让唐玉笺觉得胸口像灌了一杯坏掉的果酱,酸涩得令她腹部绞痛。
“我命人备了些东西,能保玉姑娘衣食无忧。”
唐玉笺打开其中一个箱子,指着里面的金银玉石,“这些也是我需要的吗?”
云桢清神色平静,“若是以后你还想来人间看看,有想要的东西,不必像之前那样。”
因为没钱而去酒楼里编故事卖酒。
他没有对唐玉笺说重话,也不愿说那种话。
这世上并非一定要恶语相向,才能让人离开。
他神色平静地说出这番话时,手心出了一层薄汗。
原以为唐玉笺会多问两句,却没想到她点了点头。
“好。”
心空了一块。
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疼痛。
但他没有再开口,只是吩咐昭文,马车备好了就去送玉姑娘。
唐玉笺摇头,“不必送了。”
她笑了一下,“你是不是忘了,我又不是你们凡人。”
云桢清沉默了很久,勉强也露出一丝笑意。
倒不如不笑了。
出门前,唐玉笺听到他说了一句“抱歉”。
人间的夕阳也很美,斜照着飘落的雨丝。
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
偌大的府邸很快安静了下来。
一切都发生的很快,她离开的也很快。
当云桢清还在迟疑这要如何同她告别的时候,她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一如十年前红莲禅院的那一夜。
还在来往搬东西的下人见院子里只剩下云桢清一个人在,便拿不定主意,想要问问他剩下来这些东西怎么办。
唐玉笺走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带,大大小小的箱子堆满了她住的那间院落。
云桢清看着满院的东西,终于坚持不住。
晚霞如火,美艳却又短暂。
街边摊贩络绎不绝,许多人在卖圆圆的饼子,有人边倒茶边闲聊。
路上多了许多举止疯癫,显得异常虚弱的人,神情空洞,脚下也踉跄这,看起来非常奇怪。
唐玉笺闻到了香甜的味道,点了个豆沙,又点了个枣泥的。
饼子黄澄澄的,像月亮,她咬了一口,视线落在不远处蹒跚的人影身上,听到身后有人提及皇储等等字眼。
“上京这天,怕是要变了。”
“……听说圣上大发雷霆,将那些路都封了。”
“看他们平时高高在上,现在跟那虱虫有何区别?”
趁着小二提着一壶茶过来,唐玉笺问,“他们这是怎么了?”
小二还没开口,就见这姑娘递过来一粒碎银,于是悄悄告诉她。
“据说最近上边有位大人彻查石散,断了那些风流公子‘养精血’的散剂,销毁了许多药庄,封了所有外邦石料进来的通路。”
“那边那些公子,是买不到药粉的,就变成这样了。”
唐玉笺说,“哦,这不是好事吗?”
可为什么茶馆里的人说,最近恐怕要不太平了?
“谁知道呢,服用这散剂的人多了,都是些名流之士,达官贵人。”
小二缩了缩脖子,两只手指并在一起朝上一举。
“要知道上边儿的可不只是只有一个人,那位大人是将自己放在了明面上,可是又能撑多久呢,如此毫不掩饰地斩断了某些人的财路,那些人若是被逼急了,恐怕就不会再顾忌什么了。”
牵连起来,树大根深。
若是一定会有一个罪人,那所有的罪过都会推到彻查石料的那一人头上。
唐玉笺接过茶,慢慢喝了一杯。
虽不懂这些弯弯绕绕,但她还记得,云桢清之前说过,他可能会活不太久,所以希望唐玉笺多留一段时间。
短短几日过去,又忽然告诉她,她该离开了。
那会是什么意思?
唐玉笺抬头看向天空,晴朗无云,不知不觉已经到了九月半,今夜的月亮大抵是会很圆。
脑海中想起的是前几日那个僧人说过的话。
他曾在云府门匾下断言,这家的主人活不过月圆。
那不就是……
唐玉笺手中一顿,茶水洒了出来。
不就是今日?
-
昭文回来时,云桢清坐在书案前。
神色平静,只是手里的卷宗良久没有翻动一页。
“拿到了吗?”
昭文点点头,走过去,拿起墨条缓慢研磨。
房间很安静,没有一个人开口。
许久之后,他听到世子说,“我今日在朝堂上,已将所有罪状呈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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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庭之中已经传出风声,储君之位将有变动。
只是说起来这也并非储君一人之事,而是他身后牵连的众多官员。
太子早已用那种令人痴迷成瘾的药粉控制了大半朝野,若想让他们戒掉药粉,难上加难,那东西是会腐蚀心智的。
且不说朝中已经有许多人向太子投诚,早就是太子一党。
云桢清沉默良久,放下手里看不进去的书卷,走到窗边,仰头看着天空。
慢慢地想,大概就是今夜了。
昭文站在云桢清身边。
而这个时候,肃狱的人大概也已经快要到了。
这些日子,云桢清佯装对那药上了瘾。
太子生性多疑,云桢清作为主办此事的朝廷命官,他只有让自己也陷入那污浊不清的泥潭,染上那种瘾,才在死罪难逃的情况下,让太子以为,他已经被药粉控制,以此换取一点信任。
太子原本,的确以为这样就能牵制住他。
因为他已经靠这种方法牵制了无数重官。
瘾远比毒来的更强烈,它死不了,却让人从里子开始烂掉。
却没想到,云桢清是要玉石俱焚。
不知何时,他已经一路抽丝剥茧,搜集到了所有罪证,并且调换了太子玉盒里的药粉。结果导致太子前一夜在宫殿上犯了瘾,现在连储君之位都要丢了。
此时,大概许多人都盼着他快点死。
如果云桢清想要清清白白地离开,他就绝不能落在他们手上。
因此,恐怕他连多留一天都是奢望了。
前些日子的风平浪静让云桢清产生了错觉,能这样一直平淡地生活下去该多好。
但他这一生注定命运多舛,连他身边的人都险些被染脏了。
所以必须让他身边的所有人都离开。
包括昭文。
昭文沉默不语,一边将取回的匕首递到世子手旁,一边流泪。
世子给了他许多银票和地契,足以保证他下半生的富贵和无忧。
再次开口时,他嗓音沙哑得几乎不成调。
“世子,我可以不走吗?”
“我想留下来陪伴世子,与世子共度难关。”
但得到的只有拒绝。
人有来生吗?
夜幕低垂,银河生辉,星辰点缀其间,没有一丝云翳,宁静得连呼吸也为之停滞。
月亮缓缓攀升至夜空的高处,照在地上的人身上。
留下些许的不甘心。
云桢清想,若是有来生,他想将这一世未来得及宣之于口的心意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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