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唐玉笺在泉住的院子门口喂鱼。
等了许久,才看到他姗姗来迟。
小厮似是很开心,手里拿着前苑客人打赏的东西,唐玉笺见他在笑,也跟着笑起来。
“泉。”
对方满心欢喜的表情却在看到她时凝住了。
唐玉笺一无所知,“后厨管事说你调任了,你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
小厮呆愣了片刻,将东西收进衣襟,绕开她往院子里走,“我一会儿还有事,今天没时间闲聊。”
“泉?”
唐玉笺有些茫然。
她跟了两步,走到房门口,“那你先告诉我你以后都在哪里,等你不忙了我去找……”
“你怎么总是听不懂?”
还没等唐玉笺想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就听到他不耐烦地说“你如果还有点自知之明,以后就别来找我了,我没时间见你。”
说完话,泉就收回目光,像是不认识她,擦肩而过。
唐玉笺被他挡在门外。
水妖没有回头,吱呀一声,木门在眼前闭合。
安静的院落,只剩下她孤身站在余晖里。
明明一日前,泉还告诉她,中元这天要带她去人间吃贡品。
他怎么都忘了?
唐玉笺怔怔地看着门缝,慢慢抿紧了唇。
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良久后觉得大概门不会再开了,缓慢转身离开。
走后不久,门被人从里面打开。
小厮心烦意乱,满脑子都想着唐玉笺那个伤心的眼神,有些焦虑。
可转念,又想到不久前那个锦衣管事对自己说过的话。
他已经从画舫上的低贱小奴一跃变成了南风楼的主子。不日后,便可从这个跟别人挤在一处的破旧院子里搬出去,会拥有自己的阁楼和庭院,管事甚至给他了两个仆役供他差遣。
他的运气来了,命运也随之改变。
为他改命的贵人只有一个条件,就是要他离画舫上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微末妖怪远一点。
如此,便能永享荣华富贵。
泉相貌平平,也并无才情傍身,他已经在画舫上做了五十年的妖奴,实在不想再做了。
……无非是离唐玉笺远一点而已。
小厮手指扣在门框上,用力到失血发白。
如果不是无意间撞见的那一幕,谁能想到一个小小的纸妖,竟然躺在高不可攀的琴师怀中安睡?
他想,那位是贵人。
若是唐玉笺被他放在心上,一定会过得比现在更好的。
少了自己这么一个朋友,应该也没什么……
怀里赏赐的宝物沉甸甸的,小厮有些慌乱的心被这重量坠着,渐渐也充盈了起来。
…
琼楼之外,候着许多人。
高高的楼阁之上大门紧闭,琴师今日闭门谢客。
那些在画舫上翘首以盼的妖仙鬼魔众多宾客都有些失望。
可无论遣人去请多少次,得到的答复都始终如一。
只一句,“琴师今日有要事在身。”
后苑深处,层层叠叠的亭台楼阁之外,一间不起眼的狭小下人房内。
唐玉笺蜷缩在柔软干燥的被褥中,感觉到床榻一侧的重量增加,随之而来,脖颈被一股温暖的气息轻轻触碰。
她从梦中惊醒,身上出了一层薄汗。
“谁?”
唐玉笺睁开双眼,近在咫尺是一双异常美丽的眼睛,却如同死水一般冷寂。
意识逐渐清晰,她问,“长离?”
“是我。”
长离柔和了语气,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抬手摸了摸她的眼角。
那里是干燥的,没有哭,但是红了。
看起来像是伤心过。
“你怎么来了。”
长离没有回答,而是像之前一样,伸手穿过她的肩膀和腰肢,纸妖瑟缩了一下,被他缓慢又不容反抗的扣着腰往回带,搂进了怀里。
“阿玉怎么来这里睡了?”他温声问。
唐玉笺张了张嘴,最后只道,“这本来就是我住的地方。”
“那是以前。”长离说,“琼楼会比这里舒适一些。”
他替她做了决定,“回去吧,我背你好吗?”
唐玉笺忽然觉得没办法呼吸。
仿佛被看不见的细丝密密麻麻缠绕,动弹不得。
她的方方面面都在被入侵,每个细枝末节都由长离掌控,结合梦境,让她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不安和惶恐。
“长离……”
“我在,怎么了?”
窒息的恐惧涌上来,像有只手扼住了喉咙。
面前的人和梦中的人重叠,长离眼神缱绻,露出一个笑。
“不想说?”他轻声道,“是我多心吗,最近阿玉似乎都不太愿意和我说话了。”
“没有……”
唐玉笺觉得心口闷得发紧。
表情突然变得委屈起来。
“我刚刚又做梦了。”她的声音带着一丝迷茫。
唐玉笺转生成妖物后几乎不再做梦,因为梦多是凡人的东西。但最近不知怎么的,她竟然开始频繁地做梦,还都噩梦。
梦境似乎都是她以前看过的话本情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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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离冷清的眸色渐深,嗓音却仍旧温柔。
“能告诉我梦见什么了吗?”
唐玉笺蹙眉,捂住胸口。
梦中长离冷漠嗜血的模样在她眼前不断重现,如此逼真,令她感到有些恍惚。
“阿玉。”长离看着她,将她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嗓音温和,循序善诱,“你可以告诉我,无论是什么,我和你一起分担,好吗?”
唐玉笺妥协,轻声说,“我做了个噩梦。”
“什么噩梦?”
“我梦见你把我关在了一座地宫里。”
长离轻轻拍打她后背的手一顿,不动声色,“地宫?”
“对,很大。”她眉头紧锁,“你要用火烧我,甚至……想要我的命。”
“绝无可能。”他断然否认。
可梦里就是这样。
梦里的长离神情隐隐癫狂,满身鲜血,缓缓走向她,声音低沉,一遍又一遍问,“你要离开我?”
“可是外面太危险了,阿玉乖……”
“不要出去,好不好?”
“只有我,是真心为阿玉好的。”
“那些东西死有余辜,阿玉为什么要念着他们?不过是蝼蚁罢了……”
“……宁愿自伤也要离开我吗?”
梦中那个长离居高临下,笑容中带着残忍,让她感觉陌生极了,“那阿玉别走了,死在外面不如我手里。”
她只是不断颤抖,无法反抗。
唐玉笺感到困惑,或许是因为与长离日夜相处,连话本中的恶人也变成了他。
长离安静听完,安慰她,“只是一个梦,我永远不会伤害阿玉。”
“我不知道,但我就是……”她静了静,忽然问,“长离,你会离开我吗?”
“不会。我会永远陪着你,阿玉。”
不会吗?
唐玉笺不知道该不该信。
她先是被榣山的谪仙驱逐,后又与璧奴断了交情,再之后,浮月不见了,现在连泉也……她感到困惑,为什么她所有亲近的人最终不是消失,就是变得疏远。
唐玉笺心中隐约有种预感,泉再也不会理她了。
“长离,你不能……”
难过了一整晚,此刻笼罩着她的那种窒息感也被她误认为是对失去的恐惧。
她紧抓着长离的衣襟,想抓住溺水前的救命稻草,缓缓环住他的脖颈。
声音听起来带着一丝哽咽。
“如果有一天你厌倦了,不想再做我的炉鼎了,一定要告诉我。”
长离似是非常不喜欢听到这样的话。
“没有那一天。”
微顿之后,他的身体微微前倾,呼吸交织在一起,缓慢亲吻她的额头,一路吻到鼻尖。
目光缓缓掠过妖怪纤细的腰身,衣襟间露出的脖颈,那纤细的仿佛一折即断,肌肤细腻而温暖。
唐玉笺闭着眼,红润的唇微微张着,露出一点水色。
像是又要睡着了。
长离忆起第一次和她亲吻,是在红花楼。
小妖怪贪酒,喝了小半壶客人赠的酒水,醉了后趴在船舷上哼不知名的曲子,是从乐伶那里听来的。
不成调子,他却觉得动人极了。
那一晚,醉妖扯着长离的袖子,非要他陪她去红花楼。
“我看了书的。”她拿出一本话本,眼睛兴奋地睁得大大的,“颠鸾倒凤共赴极乐,不知天地为何物,但我想象不出,要眼见为实才行。”
长离被她连拖带拽悄悄溜进红花楼。
这里住的都是花妖,到处香气四溢,妖气冲天。
隔着一道门缝,屋内的床上一片凌乱,茶器香炉粗暴地拂了满地。
一对男女正毫无顾忌地紧紧相拥,四瓣唇难舍难分。动作间几乎要失去平衡,仿佛随时都可能滚落到地面。
直到里面贵客开始扒衣服,长离抬手关上那道缝,免得唐玉笺脏了眼。
屋中的光线被掩住,只剩下凭栏外的一盏琉璃灯,光晕柔和朦胧,勾勒出两人的轮廓。
唐玉笺呆呆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长离漫不经心,对那些腌臢的事情毫无兴趣。
她却忽然转头,看向他的唇。
冷不丁开口问,“他为什么要吃她的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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