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之后,秦采堂就此变了。
从前他还会嘴硬地申冤,还不忘端着自己户部尚书的范儿。
现在大抵是知道皇帝来真的,萧君酌倒了,再也没有人保得住自己了,心中原本仅剩的庆幸荡然无存,嘴里哭喊哀求的姓名也从“丞相大人”变成了“陛下”。
“陛下!微臣错了,微臣是被那贼人给逼迫的,其实不知情啊……”
“小女刚入宫伺候您,就当是看在她的份上,您再给微臣一个辩护的机会吧!”
秦采堂每日哭喊,喊得嗓子都哑了。
终于,等来一个人。
那人被狱卒领来,瘦削的身形遮掩在了宽大的斗篷之下,一时间让人看不清面容。
蓬头垢面,神情恍惚的秦采堂,一开始还面色无异,直到发现这一回多了一个人,才警惕地打量着,分辨对方是敌是友。
等到那人将兜帽摘下来,秦采堂的眼睛睁大,焕发出异样的神采:“阿铄!”
许久没见,这个最器重的儿子已经瘦得快没了人形。
秦铄只静静地望着自己的父亲。
秦采堂没有心思关心他,立刻道问:“你怎么来了!是不是陛下让你过来的?陛下要亲自见我?还是让你问我什么?你妹妹呢!你妹妹怎么样了!”
一定是婉怡得了陛下的恩宠,她在陛下面前求情了,所以陛下才会想到让阿铄过来,他有救了……
他不会有事的,不会的……
此时此刻,秦采堂无比庆幸,自己当初把女儿送入宫中这个决定。
谁知道,秦铄听到这句话,嘴角却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声音沙哑:“妹妹?爹,这个时候您还记得关心妹妹?”
是关心妹妹,还是关心身为宫妃的妹妹能怎么为他出手求情?
“爹,妹妹已经失踪了。”
“……”秦采堂的手不由自主松开,“你说什么?”
“萧君酌放叛军进宫谋反,那天夜里,妹妹收拾行李,跑了……直到宣平侯领兵平乱,也没人找到她的下落。”秦铄双眼发直,“宫人说当时阻拦了妹妹,可是她一意孤行——现在京城里甚至传闻,她和叛军有关系,所以才非要离开。”
若是那日她和宫里的其他娘娘一样躲起来,完全可以捱到援兵赶到,不会出事。
也有人说,或许妹妹已经在奔逃的过程之中被叛军杀害了,尸体抛入河中。不然现在叛军已经被镇压了,宫里安全了,她为何还不回来?
是害怕皇帝治她擅自出逃的罪名,还是知道自己家出了事,无法善终,所以一了百了?
“不可能……”
秦采堂无法相信,可是他也知道自己这个儿子的性格,如果不是千真万确,怎么会用妹妹的性命前程乱说?
这个不中用的!
原本还指望着她给家里兜底,她可倒好,专会惹是生非!
都是她母亲这么多年以来,把人疼宠得没用了!
“那你来这里是做什么?陛下是不是对你说了什么?”秦采堂立刻将女儿抛诸脑后。
见父亲这么快就转移了话题,神色中不见半点对秦婉怡的担忧,甚至还有怪罪埋怨,秦铄心中悲凉。
“爹,您做的事情,陛下都已经知道了,账本也都拿到手了。”
秦铄木然地回答了他的问题,又慢慢地念出一串又一串的数字和账目。
那都是他藏得最深的,账面被平之前真正的情况……秦采堂每听一句,脸色就越难看一份,忍不住死死揪住他的衣角,咬牙切齿:
“是谁?”
“到底是谁背叛了我!”
这些账怎么会到小皇帝手里的?
“是不是安广元?还是胡漠?”秦采堂呢喃地列了好几个名字,不死心地逼问儿子。
“别猜了,爹,不是他们。”秦铄一动不动,“是我。”
是他亲手搜检出了那些账簿,是他借着爹的名义,以“转移赃物”的借口,诓骗了爹的那些心腹。
“……你!”
秦铄的嘴唇发抖,一口气上来,卡在脖颈间,死死地喘不出来。
僵硬着,仿佛被人点住了穴道。
“孽畜!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半晌,他才如梦初醒地迸裂出一声惊天之问,声音几乎是从嗓子眼劈开的。
“啊!啊!畜牲!畜牲啊!”
从一开始他就不该生下这个不知死活的孽障!
“你要害死你亲爹亲娘吗!你要害死你的整个家族吗!”
秦采堂浑身发抖,几乎攥不住儿子的衣袖。
秦铄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轻而易举地挣开了他。
“爹,您没有听错,是儿子背叛了您。因为儿子绝不能让您继续错下去。若我什么都不做,才是眼睁睁看着整个秦家,死无葬身之地。”
萧君酌都死了,萧党分崩离析了,就算没有他这场倒戈,总有其他人为了向皇帝求一条生路,去做那个倒戈的人。
证据迟早会到皇帝的手里。
秦铄庆幸自己的决断下得及时,做了那个第一个投诚的,起码有了一个将功折过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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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今日我来这里,就是请您说出更多的真相,戴罪立功。”
“……”顷刻之间,秦采堂仿佛苍老了十岁,他冷笑了一声,“戴罪立功?你让你爹戴罪,然后你来立功吧?”
踩着全家人的尸骨上位,讨皇帝的忠心。可笑他居然还以为这儿子傻。
傻的人是他才对。
被抓进来之前,还在担心这个儿子会和大理寺起冲突,生怕他吃亏!
太可笑了。
秦铄将父亲的讥嘲照单全收,冷静道:“事已至此,爹,您已经没有第三条路了。想来,您通晓律法,应当比儿子更清楚,以账面上这些数额,朝廷会治您怎么样的罪。”
“……”秦采堂忽而暴躁地用双手抓挠起头发,喉咙里发出似哭似喊的声音。
他不想死!他不想死!
看到从来矜贵的父亲,如今这副模样,秦铄也十分不忍心,叹了一口气:
“爹,您还记得那一天您在书房对儿子说的话吗?您说,为官者最重要的就是审时度势。现在也一样啊。”
“爹,只要还活着,未来就有无限可能,谁也说不准。我们将功补过,重头再来,总比破罐子破摔要强。”
“……”
不知过了多久,秦采堂站了起来。
“我说,我都说。陛下想问什么,你想问什么,我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北定军的军饷,是您刚担任户部尚书的时候开始,就被慢慢挪动了的吗?”
“更早,在我还是户部侍郎的时候,就已经在帮着萧君酌做假账了。也是因为这个,我才能那么快升迁。”
“少府监的那些私禁之物,是从哪儿来的?”
“少府少监是萧家推举的人,每次从户部走账定制一些稀罕物,都会多做几份,虚高报价……”
秦铄一桩一桩地问,秦采堂一桩一桩地答,随着时间的流逝,又有更多的人,更多的案子,从对话中显露出来,慢慢编织成一张巨大的网。
“……最后一个问题。”秦铄缓缓闭上眼睛,声音有些颤抖,“前户部度支司郎中崔衡,到底是怎么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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