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帝闻言,神色有些不自然。
他摸了摸鼻子,在昀笙真诚渴望的目光中,说了实话。
“朕得了这病之后,便鲜少能随意走动。往年憋得忍不住了,也只能换上太监的衣服,偷偷跑出去瞎逛一通。有一次,季先生发现了,就把那套衣服给收去了。”
他的语气,心虚得像是书房里偷懒,被先生逮住受罚的学生。
“……”
昀笙想到了在猎场的那晚,穿着小太监衣服的皇帝。
看来陛下这么多年来,没少偷跑,经验也越来越丰富了。
昀笙低头笑了起来。
“很好笑?”
“不敢,下官只是想到了自己,小时候也曾换上堂哥的衣裳,和姐妹们扮男装逛灯会。”昀笙想到了那时候的场景,表情有些怀念,“当时一个族姐和人发生口角,对着骂了好一会儿,都快打起来了,结果……”
“结果如何?”
“结果发现对方也是女娘家,反而约好互相瞒着这个秘密,以后彼此做掩护,倒是不打不相识。”
那个时候,爹和叔伯们还没有彻底撕破脸,维持着表面的体面,尚且年幼的姐妹们,就算彼此之间偶尔有龃龉,但也会高高兴兴一起玩。
而现在……
昀笙抬眼,才发现皇帝正俯首凝视着自己,格外认真。
“难怪呢,你扮小太监,也这么得心应手。”
“陛下以后若是还想出去,下官可以帮您应对季师父。”昀笙信心满满道。
皇帝望着她亮晶晶的眼睛,也展开笑颜:“好啊。”
语气又变得清幽。
“以前都是贺药官替朕遮掩,瞒过季先生的……”
二人沉寂下来。
即便他不言,昀笙还是感受到了某种刻骨的低落悲伤。
其实他很在意贺药官的死,却只能装出顺从和无所谓的模样。
“我实在是无能无用……”
一声喟叹响在耳边,犹如落叶飘零。
他没用“朕”,像是对她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
听说陛下是先帝的第十一子,因为体弱,少年时连宫都没入过多少次。别的兄弟们都在崇文馆里由学士们教导,诗书经略,甚至有先帝亲自指点。
可他,却连活下去都那样艰难。
入了宫后,更犹如被关进个精美的金笼子。
昀笙不知该做何回应,踌躇着伸出手来,覆盖在少年苍白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
抱膝夜谈的两个人,不知不觉凑近了,仿佛两只挨着宽慰的小动物。
“陛下若是难过,不如……不如补偿补偿他的家人吧。”
“嗯,朕也是这么想的。”
“下官问完了,现在轮到陛下问我了。”昀笙见他消沉,连忙转移话题。
“嗯——那晚你学猫叫,学的还挺像的,再学一次?”
“……”
昀笙沉默了一下。
比起她,云团学的才叫像。以前那妮子还喜欢和雪哥儿吵架,一人一猫“喵”得抑扬顿挫,九曲回肠,整条街的猫听见了都躁动得要起义似的。
也不知道唱的是《击鼓骂曹》,还是《大闹天宫》。
她们满院子围观着,乐不可支。
那样的日子,是再也回不来了。
“怎么了?”
“不学。”她忽而恼了,把他胳膊肘轻轻一撞。
“不学就不学,怎么撞人?”皇帝委屈地小声道。
“喵呜——喵嗷呜嗷呜哇!”
昀笙龇牙咧嘴地胡乱叫了两声,抑扬顿挫,阴阳怪气,不像猫,也不像虎,不知道是哪本山海经里跑出来的东西的叫声。
本以为皇帝会被她逗笑,对方却沉默地望着她,眼神微动。
俄而,他伸出手来,抚上她的脸颊。
咦?
昀笙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脸上已经满是泪水。
“你想家了吗?”
“……”
她想家了,想她爹,想云团,想满顺,想蕊姨……
“总有一日,朕会还崔大人一个清白的。”
小皇帝擦干她的眼泪,坚定道。
“陛下——陛下知道?”昀笙怔然。
“朕知道你是谁,知道你的委屈,也知道你为什么留下来。”他摸了摸她的头发,“希望朕不会辜负你这番信任。”
之前问了季迟年几次,他都语焉不详,但皇帝怎么会真得就被他糊弄过去。
虽然手眼都被母后控制着,但总有几个能用的心腹,昀笙家里的案子过去才多久,只要有心自然能查明。
“我爹是被冤枉的,他不会……”昀笙哽咽。
“朕知道,朕记得他。”皇帝叹了口气,“他只是从六品的度支司郎中,哪里能对北定军的军饷动手脚?”
不过是被人推出来,做了替死鬼。
要查这件案子,关键从来都不是取证,而是夺权。
没有权力,他再怎么心里门清儿,又有何用?
但好在顺阳王一倒,朝廷中的势力就得重新洗牌,他也借着秋狝之事,向梁京展现了确实好转的身体。
这就是机会。
……万千思绪转眼而过,小皇帝只望着眼泪汪汪的昀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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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记得那块牌子吗?天子金口玉言,绝无二话。”
昀笙收起眼泪,转正向他,深深一拜。
翌日,清州公公带着小太监过来伺候皇帝梳洗,一进殿内,望向榻上,吓得差点一个趔趄摔了个屁股蹲。
陛……陛下人呢!
清州公公急得双脚冒火,以为小皇帝因为在萧贵妃那里受了委屈,离家出走了。
把龙榻绕了一圈,却发现守夜的小榻上,两个人睡得歪七歪八,比刚搅的马吊牌还乱。
自己再晚来一步,陛下只怕就得被崔女官挤下去了。
“……”
他忽而对季大人感同身受起来,无可奈何地把俩孩子喊醒。
“哎呦,我的陛下啊,您怎么就在这儿睡起来了!”
“崔女官,季大人是让你守夜的,你睡得比陛下还香!”
昀笙揉了揉惺忪的眼睛,被劈头盖脸说了一顿,连忙乖巧熟练地认错。
“好了好了,不怪她,多亏她说笑话,朕的心情才好些呢。”
清州公公没法,只当这次没看见。
至于安排下去,把守夜的小榻,换成一张更大更舒服的,又是后话了。
匆忙的昀笙梳洗完就被喊去,正式开始了她在兴庆宫忙碌的司药官生活。
平日里侍奉御前,但每个月里又会留出隐秘的几天,回到不杏林里。
冬去春来,殿外的绛雪海棠谢了又开,一转眼便是永昭七年的四月。
皇帝的十七岁诞辰也快到了。
“宫里提前几个月就在筹备,那天一定会很热闹吧?”
“呵,那是自然,去年嫔妃死的死,疯的疯,又空出来许多宫室,太后娘娘正要借万寿节,把空缺填满呢,能不热闹吗?”
偏殿小药室内,传来季迟年不阴不阳的声音。
“你愣着作甚?把中衣袖子掀起来。”
“……哦。”
听到季迟年的话,昀笙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继续照做。
上回的药效果还不错,她舒坦了几个月,季迟年大抵是琢磨出什么改进,又兴冲冲拿她试,每隔几个时辰就要看她身上变化。
季迟年按了按她上臂几处脉搏,觉得那袖子碍事,直接上手解开了她的中衣。
“别动,我看看你肩井、天宗之处。”
皇帝走入偏殿,却没看见昀笙人影。
“陛下,崔女官似是在药室里。”
他刚掀起小药室的垂帷,入眼便看到了雪白莹润的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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