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道一声荒谬,话到嘴边了,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这世界上,荒谬的事儿还少吗?活到他这个年纪,啥事儿没听过?戏台上唱的,话本子里写的,有时还不如生活中的事儿荒唐。
祝从云叹了口气,蒲扇微摇,和王蝉一道瞧着飞来飞去的麻雀。
啧,谁能想到,这小小东西竟也能道一声老家贼。
……
“家贼!家门不幸啊,竟然是家贼难防!”
杏花街街尾,河边种了一排垂柳的柳家传出一声暴喝。
老太太指着人,手都抖了。
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怀疑了一圈,将前女婿白师茂骂得是缩头的绿毛龟,哪里想到,这坏了心肝的人竟然就在身边。
“娘——”翠婶的媳妇赵氏无措极了,瞧了瞧暴怒又痛心的婆母,又瞧了瞧自己的相公,半分不敢上前。
“这都是怎么一回事啊!”她闹不明白。
那厢,柳丛崧跌在地上,被老娘指着鼻子骂,一双眼冒着星星,打着晕眩,也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明明他回来时,才瞧到老娘和瞎眼妹子,还不待惊诧阿萍的眼睛好像好使了,下一刻,异变突起,人不知道怎么的,眨眼功夫就被顶翻。
又来!
那怪东西又来了!
柳丛崧的视线落在虚空位置,瞧到了什么,眼睛倏忽地睁大,白着脸,手脚并用地往后爬,嘴里囫囵地喊着。
“别过来,别过来……”
“我叫你别过来,啊!”
最后一声,他崩溃地大吼,嗓子都劈叉了,用手护住了脸。
“吼——”
獬豸虚空而出,刨着蹄,卷起风尘阵阵,脖颈一低,猛地朝柳丛崧顶去。
柳丛崧的魂体被顶出,又落回,又顶出,落回……
这一幕落在人的眼里,便是柳丛崧一下下的昏厥,歪嘴翻白眼流哈喇子,抖得像筛子,紧着又清醒。
来了几回后,他哭得是涕泪四流了。
痛痛痛!
明明没有伤口没有流血,却痛得不行,像被牛顶了一下又一下。
“有怪东西,怪东西顶我。”柳丛崧虚弱,“救我,救救我。”
翠婶在骂骂咧咧,到最后捶胸顿足,年迈的老脸上是撕心裂肺的痛。
“作孽作孽,我怎么养出你这样一个畜生,连亲妹妹也害!”
柳笑萍失魂落魄,“是你,怎么会是你……怎么能是你?”
她摇头,想不信,可事实摆在那儿,由不得她不信。
“为什么,大哥,从小到大,我自问自己没什么对不起你的,为什么要这样待我。”
说好不要再哭,柳笑萍的眼泪却由不得自己,簌簌地滚落,砸在泥土里,一颗又一颗。
祝凤兰瞧了,心里有些不好受。
“说不得是有什么误会。”她言不由衷地劝慰,“咱们听听柳大哥说话,好好问问,就是上衙门,杀人犯也得为自己辩一辩。”
得,说着劝人的话,祝凤兰却也一下就将人定位成了杀人犯。
“是他,就是他!”眼睛好了,最信王蝉的便是柳笑萍。
“你也瞧见了,阿蝉让獬豸石像陪我一段时日,防的就是有人再害我。她说了,獬豸严明公正,最擅长的便是断是非,判曲直,这是它的天性。”
“这一路走来,我们瞧了这么多的人,它一点儿也没动静,一瞧到柳丛崧,石头便发烫,紧着便出来顶了他。”
因为恨和失望,柳笑萍已经不称阿兄了,一双秋水剪瞳瞧着柳丛崧,里头是痛恨。
“不是他还能是谁?就是他!”
虚空中,犹如一头巨牛的獬豸似是顶累了,再又一次将柳丛崧的魂体顶出,再高高的跌落后,它撂下他不管了。
獬豸四蹄轻踏,睥睨地逡巡了一圈。
最后,它在柳笑萍的嫂子赵氏面前停住,大眼睛凑近了瞧。
赵氏吓得魂飞魄散,“我不是,我没有,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胡乱摆手,大气不敢出,瞧着近在咫尺,不知从何处来的巨兽,心提到了嗓子眼。
不管有没有,知道不知道,先否认叫屈再说。
獬豸不理。
冰冷的兽眼盯了一会儿,似在评估。
最后,一道风炁起,赵氏整个人被掀翻,和柳丛崧砸在了一起。
“好啊!你也害了阿萍!”
亲疏有别,在婆婆眼里,儿媳和儿子俩人要是有错,保证是儿媳妇带歪了儿子。
翠婶气不打一处来,眼睛在院子里左瞧右瞧,瞧到自己搁在柴房边的扫帚,抄起来就撵着人打。
“娘,娘,娘!”
赵氏只跌了一跤,挨了一扫把后,皮肉吃痛,猛地跳了起来,十分有精神劲儿地在院子里跑了起来。
一边跑,她一边捂着屁股,回头喊娘。
“萍姐儿的事,我真不知道!”
“好吧好吧,我说我说,我都说!”
“……就一日夜里,我听相公做梦说梦话,他嘿嘿笑着,嘟囔着什么,说要将人卖了,银子铁定老不少!其余的事儿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啊!”
赵氏也委屈。
天知道,她听到那句话的时候是怎样的魂飞魄散。接连好几日都恍神。
白日里,瞧着婆母,又瞧着这归家的小姑子,欲言又止了。
最后,还是贪念和胆小占了上风。
她不知道她不知道!她梦里睡得可熟了!
相公的话,她什么也没听到!
以后家里要真多了铜钿,她一个妇道人家,只管接着花用就成,哪里管得了男人在外头怎么赚银子。
至于小姑子——
只能怪她命不好,没遇到良人,阿兄也是个无情的。
话说多了,好似就厚重踏实了,也就成真了。
赵氏闭眼,只当自己不知道枕边人对自家妹子起了坏心思,盘算着将人卖了。
更因为一些莫名的愧疚,平日里,小姑子眼睛瞧不到,事多,她骂骂咧咧,嘀嘀咕咕,能顺手做的,也就帮忙做了。
因为这,旁人都道一句她嘴硬心软,是个豆腐心,这倒是个意外的收获。
“我都说了,我真不知道!”赵氏跑得累了,索性不跑了。
她抓过翠婶手中的扫帚,往一旁的柳丛崧身上一丢,叉腰大喘气,压抑许久的脾性也上来了。
“好啊,我算瞧明白了,娘你也是柿子挑软的捏,抓着我打算什么,相公在这儿,你没瞧到刚刚那大尖角只揪着相公顶吗?”
“到了我这儿,它就吹了阵风将我打发……到底是谁做错事啊?你没心思盘算,还没眼睛瞧嘛?”
“呸呸呸!”她吐了嘴里吃到的黄土,嚷嚷到后头,也发了狠,“再闹我,我也回娘家去!”
嫁了人,再回娘家的日子是不好过,可他柳家也讨不到好,娶一房媳妇可不便宜!得费老多银子了!
翠婶脚步顿住。
祝凤兰瞧去,就见她颤抖着嘴,瞬间失了平时的厉害和精气神。
茫然四顾,瞅着可怜极了。
这会儿,祝凤兰有些懊悔。
自己怎么也跟着来了?同住杏花街,她打家门口走过,就该回家歇着。
柳家这事儿,怎么瞧着,怎么不得劲儿。
阿蝉和老爹俩就瞧得明白!
……
“你说,你作甚要害你妹子?”翠婶盯着柳丛崧,眼皮耷拉,语气平平,却更吓人了。
柳丛崧白着脸,软着手脚。
对上自家老娘的目光,他躲闪了下,有心想不说,亦或是寻几个借口搪塞过去,目光瞥过柳笑萍,只见她也盯着自己,不止是瞎掉的眼睛好了,腰间还挂着一个梅染色的荷包。
方才,那只会顶人的大怪物就是从这里头出来,又回到这里头去的。
顿时,他不敢扯谎了。
“我、我……妹妹生得好,我听人说了个地儿,那儿的姑娘眼睛不好,但那地儿的姑娘值千金,往来都是权贵富绅……”
“妹妹去了哪儿,锦衣玉食,还有人伺候,她能过好日子,换些银子回来,咱们家也能好过些。”
在柳丛崧看来,萍姐儿嫁了,往后就是白家的人,生死富贵是她的命,断没有再接回来的道理。
可老娘性子犟,最后不止赔了当初白家给的聘金,更是豁出了命将人带了回来。
糊涂啊!
那聘金——
给了爹娘,那就是他的东西!
谁让他是柳家的儿,是柳家的丁!
到口袋的铜钿,阿爹阿娘还给人家送回去了!这叫他怎么不恨?
左思右想,白日琢磨,晚上辗转,都为这丢的钱难受,心里闹腾得像搁了块炭,烧得他两眼通红。
人人都道娘有情谊,是个好阿娘,可谁想过他柳丛崧了?
多一口人,可不是添一双碗筷的事,四季衣裳,生病抓药……哪哪不费钱?
回头爹娘年纪大了,这阿妹,还不是他这做阿兄的责任?
更甚至,以后的养老送终还会是他孩儿的责任。
凭什么。
柳丛崧心气不平了。
机缘巧合下,他听了人说起了这眼盲美人,心中一动,起了歪心思。
眼盲——
那就不知道是被送去了哪里,也找不回家,更不知道自己是被谁送走的?
好啊!这可太合适了!
眼盲之人易寻,可眼盲的美人难寻。
这样的人,多是被人生生坏了眼,瞧不到东西,眼波却仍流转,眼珠子黑是黑,白是白,除了有些没神,和寻常人一样样。
他一边唾骂着那些权贵富绅钱多,人有毛病,竟然喜爱这样的女子。
另一方面,他却暗里要了这令人眼盲的药。
这两年,人还太平的在家,一方面是阿娘看阿萍看得紧,另一方面,也是他不想让人怀疑到他头上。
人一盲就丢了,不是摆明了家里有些问题吗?
阿萍,不能是被卖,只能是被外人拐着走的。
……
一旦开口,后头的话便好说了。
柳丛崧磕磕绊绊,越说越顺溜,最后破罐破摔。
他往地上一坐,两腿一蹬,不止是累,更是有无赖本性的显露。
“娘,我就是这样的人,心坏了,想害了妹子!你自个儿看着办吧!”
“要是能舍得儿子,舍了咱柳家唯一的根,你就去报官,让衙役把我抓了去!我认!”
“也是我撺掇着我媳妇,暗地里拱了拱火,她洗衣裳的时候,才说了阿萍几句。”
说什么,自然是阿萍时常垂泪。
是想着前头的男人,前头生的孩子……
“以后人不见了,也不关我柳家的事,旁人更是怀疑不到我头上,她啊,命贱人贱,指不定是自己跟着人走了!”
风言风语都不需要推波助澜,只要起个头,每个人一张嘴,你添一句,我说几个词……
很快,流言成势,如山上泄下来的山洪,挡都挡不住。
“畜生!畜生!我怎么生养了这么个畜生!”
翠婶气得白眼一翻,厥了过去。
“婶儿——”
“阿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