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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六章 (九)“小老鼠”长大以后
    (二十)“小老鼠”长大以后

    在京东县商业局做副局长的外甥没过多长时间就找上门来,说是商业局幼儿园新近缺编一个厨师,他问舅舅愿不愿意先干一段时间,谢天祥当即答允了自己的好心的外甥。京东县幼儿园就在县城东关往里不远的马路北侧,一个名叫女师胡同的里面。谢天祥告诉谢新说,之所以叫“女师胡同”,是因为这里曾经是京东县女子师范学校的所在地,“想必自己的小学老师王惠英就是这个学校毕业的吧!”谢新心中暗想。

    而凑巧的是,原本在部队252医院传染灶上做厨师的老儿子明礼,为了躲避传染灶,躲避那些肝炎病人和他们身上所携带的病毒,早就吵着闹着要离开传染灶,就在这几天里,也被调到了医院所属的幼儿园,在那里给孩子们做饭明礼心中踏实了许多。有一次他笑着对四哥明义说,他在传染灶的时候给人打饭,几乎从来不用手接触病人的饭盒儿,他让病人端着饭盒儿,他把勺子里的菜直接倒入病人的饭盒中!他说,“爸爸那会儿可不是这样,就像给正常人打饭一样,左手接过饭盒儿,右手盛菜倒进那个饭盒儿,盛好后再递给病人。就这么着爸爸好好的,居然没被传染?!叫我我可不敢!”说着明礼将本来就小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线,露出白牙齿笑了。

    “你这么做,人家病人会怎么想?”明义似乎无意却严肃地问了明礼一句,明礼的笑容僵在了那里,但他却还接着说,“咳,管他们怎么想!我呀总算熬出来了,躲开那个让人提心吊胆的传染灶,到幼儿园给一群孩子做饭,省心多了!四哥,你猜怎么着,这个幼儿园在大烧酒胡同,我想既然叫‘大烧酒’,那这里原来该是个做酒卖酒的所在了?你猜怎么着,那里原来还真有做酒的卖酒的,而且听说还不老少呢!我这脑瓜儿一转,想既然有大烧酒胡同就该有小烧酒胡同呀,是不是?四哥你猜怎么着,也还真有一个小烧酒胡同!想当初京东是运河上面最大的码头,从南面过来的船拉着南方的大米,都要先储存在咱们京东,再由京东运往北京城!这就难怪有那么多做酒贩酒的了,没有客人喝酒卖酒挣不到钱,谁还干这个,四哥你说是不是?!”

    (二十一)

    谢天祥居住的东屋靠北侧的墙壁那里是一组黑色的墙柜,据说那是小脚奶奶李玉容的结婚陪嫁,黑色的墙柜旁边有一只糊着旧报纸的方方正正的木头箱子,坐在上面,后面的墙壁便成了天然的靠背,而茶缸儿就放在墙柜上面伸手可及的地方,这便是作为一家之主的谢天祥的座位,别说家里人,就是再尊贵的客人也不会轻易地去坐在这个位置上。自打搬进这所房子之后,这个位置就牢不可破天经地义地成为了谢天祥的专有座位,坐在这个位置上,背靠坚固厚实的墙壁,他心中踏实。

    黑色墙柜的上方墙壁上挂了几幅镜框,其中错落而整齐地布满了照片,那张和四个儿子一个女儿的照片还是文革开始后在矮小的老屋外面前面,由大儿子明乾专程带着相机从北京城赶回来为大弟弟明坤参军送行时照的,照片上的明坤眉开眼笑,对未来充满了希望与憧憬;三儿子明仁也替二哥高兴得挺拔起了胸脯,本来已经上了中学的他硬是翻出一条红领巾系在脖子上装饰自己!老四和老五以及二丫头明月却显得有些拘谨,甚至不知道手脚该放在哪里,那时候的明礼就像是一个容易受惊的小老鼠一般偎缩在父母亲和哥哥姐姐中间,时刻需要别人的呵护。这人的变化可真大,如今的那个偎缩的老五也已经当兵复员并且顶替了父亲谢天祥做了厨师且到了该娶妻生子的年龄,不再是那个害羞偎缩的“小老鼠”了。

    想到这里谢天祥暗自笑了。那个时候有点好吃的都要秘密地锁在墙柜里,等到没人的时候,小脚李玉容才偷着拿出一块来给老儿子吃。亏得那时候明乾一家三口在京城了里生活,一年中除去年哪节呀的,难得回京东新屯村几次,要不然大孙子谢远还不得和他老叔明礼争嘴吃?!现在看来,倒不是大孙子谢远和他老叔明礼争吃争喝,反倒了老叔明礼和二哥明坤的儿子谢新争嘴吃了!自打1970年代初谢新出生之后,全家人的目光与呵护即刻从明礼身上转移到了这个孩子身上。明礼自己也意识到自己再不是需要别人搂抱说些温情话儿的小孩子,他至少也该算得上一个大孩子了,都已经有了两个侄子,自己还不是大孩子?!但逢到柴灶大锅中的那唯一的一碗白米饭端出来的时候,明礼还是忍不住吞咽起口水来,在早先那可是他独享的福利待遇,如今被自己的侄子谢新夺了去,他心有不甘,但又不便发作,于是心生怨气,进而掉下来脸子撅起了嘴巴皱紧了眉头,一副被人欺负后欲挺身而起予以反抗的形状。

    后来又进一步表现在行动上,他开始摔盆子打碗儿,甚至开始打猪骂鸡甩闲话,那猪被打得缩进猪圈的墙角里不敢出来吃食儿,那鸡则窜到院墙上当起了“骑墙派”,见他过来便屏住呼吸警视着,一旦见他猫腰捡东西就即刻惊叫着跃身到墙那边儿去,生怕动作慢了被明礼手中转头瓦块儿之类的给楔中了然后疼得呱呱嚎叫着摔下墙头。院子里隔长不短就会有一只鸡“金鸡独立”地站立着,即使明礼再拿着木头棍子赶它也不跑了,缩着脖子端着肩膀愣愣地立在那里,凭它现在的身体条件,只要明礼想弄它它就跑不了,因此与其做出反抗挣扎状还不如闭着眼等那棍子楱,而明礼怨恨的目光常常在这只待整的老母鸡面前变得柔和起来。这时小脚李玉容便大声吆喝着,“老五,你又干嘛呢?!又打算着拿鸡撒气!你瞧瞧你都多大的人了,还跟个孩子似的!没出息呀,作孽哪!”边喊边晃着身子挪动三寸金莲赶了过来,抱起那只老母鸡挪向鸡窝,边唠叨着说,“我可还指望它多下几个蛋呢!你可倒好,看别吓着了它,吓着了不下蛋了可怎么好!”安置妥当后掖着明礼回了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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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二)

    此时,坐在黑色墙柜旁边的“专座”上面抽烟着咖啡色“天坛”牌雪茄烟的谢天祥,隔着一小块窗玻璃向外望去,一角蓝天之下的那棵桃树的叶子早已凋零殆尽,光秃秃的桃树枝干仿佛人工修剪过似的呈现出各种姿态,仿佛一盘放大了盆景一般。谢天祥忽然想起了“烤鸭”,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怎么会想起了“它”!正宗的北京烤鸭是须用桃木来烤炙的,那桃木独有的香味儿随着灼而不烈的光与热慢慢渗入到鸭肉之中,甚至可以进入到鸭骨中去,于是那东西便有了一种与众不同的味道,鸭皮焦脆,鸭肉香嫩,就连那鸭架子炖出来的汤也能见出桃木的香味儿……

    “爸,您看怎么样,我这换工作的事?”谢天祥的思绪被明礼的问话打断,他于是扔了烟头儿,端起茶缸儿来喝了一口说道,“我这岁数大了,外面的事知道得少了,你呀就自己掂量着办吧!”他放下茶缸儿,瞧了一眼紧皱双眉轻挫双手的明礼,“关键是,咱得知道自己值多少钱,知道自己卖多少钱一斤。总瞧着‘那山比这山高’,到头来又能怎么样呢?不如踏踏实实地做好眼下的事,做好手头儿上的事。这手艺人是靠手艺吃饭的,原先我学厨子那会儿,是要拜祖师爷的,咱们这行的祖师爷是伊尹,传说他不光是厨子,还是宰相,你瞧瞧,咱厨师这个行当还能做宰相!”

    说罢谢天祥嘿嘿儿乐了两声,“现在也不兴拜师了,更不兴拜祖师爷了,可这心里得记得啊,是谁赏咱吃的这碗饭,不是别人,是祖师爷赏咱吃的这口饭,是老天安排咱吃的这口饭,不是吗?这做人哪,总得念着别人对你的好,总得念着对你好的人,对人这样,对咱自己的饭碗也得知道感恩戴德,人不能忘了祖宗,也不能忘了于自己有恩的人!明礼呀,我要对你说的,就是这些,其余的事,你自己看着办吧!”谢天祥长叹一声,站起身走出了房门。

    明礼仿佛一只逃出牢笼的鸟欢笑着冲向树梢冲向天空,他很是惬意,似乎天地都是属于他的了,他心里反复默念着“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这句话。明礼打从顶替父亲谢天祥进了二五二医院的传染灶食堂做炊事员之后,因为担心被传染上诸如肝炎、结核之类令人“肝儿颤”的传染病,心中极是不快,何止是不快简直就是愁上心头双眉紧锁整日里闹腾着要调离;及至调到医院所属的幼儿园给孩子们做饭他可是开心了,可没多久,他的小瘦脸儿上一双小眼儿上的眉毛就又紧锁了起来,这一次是为了收入,他觉得低人一等,低四哥明义一等还好说,可怎么能够低媳妇胖金子一等?于是他又开始不开心,思谋着调动工作到媳妇的橡胶厂去上班,于是着手找门路托关系送礼最后总算是进了橡胶厂,可这食堂属于后勤,工资比车间低一截儿,于是他又找厂领导要求进车间;等到进了车间明礼又受不了那里三班儿倒的紧张的工作节奏,于是他又将眼光瞄准了锅炉房里烧锅炉的差事;在锅炉房烧了差不多一年的锅炉,他又看上销售员能有外快可挣的优势,于是辗转调到了销售部,整天价胳肢窝下面加个皮革的包衣着光鲜假装出模地做起了销售,那时节明礼差不多跑遍了京东县城及周边的大大小小的商店,而且凭着脑瓜子好使他几乎每天都有收获,他们厂生产的自行车轮胎总也能够卖出几个去。

    然而好景不长,到了2000年代,一股强劲的国有企业“mbo”之风吹袭了来,一些中小企业纷纷相互学习借鉴着mbo起来。所谓的“mbo”即是管理层收购,也就是企业管理层出资收购这个国有企业使之一变而为民营企业,而属于中小企业之列的京东橡胶厂也未能幸免,一觉醒来,“京东橡胶厂”的牌子依旧挂在原地,但已经不再是“国有”性质而变成了厂长和他的几个亲信的“私人企业”,工资尚不能保证足额发放,该扣的必扣,该给的可是不一定给,就连胖金子的退休多年的老爹报销个药费也是求爷爷告奶奶的,一时间厂里人人自危,纷纷各显神通离开这里另谋出路。明礼倒也不在乎,他轻易地辞去了橡胶厂的工作,凭他的“祖传”的厨师手艺出去闯世界还愁找不到饭吃?他的性子越来越随意,觉得在这里合适、气顺就多干几天,觉得不合适气不顺就随时撂挑子!倒也潇洒痛快。

    可谁难受谁知道,表面上痛快爽快之后,他常是后悔的不得了!如今的二五二医院早已不是原来的二五二医院了,如今的二五二医院那是摩肩接踵人满为患比菜市场还热闹还人多,效益好得连个小护士也能轻松挣它个万八千的,如果明礼守在那里,那不是一个稳稳妥妥的金饭碗!可而今,连个铁饭碗也被人抢了去,弄得跟个走投无路的要饭的似的,悔不当初!想起1990年初已经离世的父亲谢天祥,明礼禁不住眯起一对小眼睛望向天空,然后深深地长叹了一声,“老天哪,别再作弄人了!您老也该降下点幸运到我头上来了!哪怕只有一两个馅饼掉到我头上也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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