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1970年代中期,老屋和它的冬天
谢天祥家的东屋东墙上,象许多人家一样挂着一幅毛主席正面像,那一撩门帘儿第一眼便看到的,而在主席挂像的下面是一张三屉桌,在桌子上面靠墙的位置的正中间摆放着一座小型毛主席石膏像,石膏像旁边是一个需要每天上弦才能走的带闹铃儿的小座钟,三屉桌两侧放了两把木头椅子;东屋一进门,靠南面是铺着苇席的土炕,炕头儿这半边儿铺着厚厚的棉褥子,炕尾靠窗子的位置是被垛,全家人的被褥叠整齐后摆放在那里;进门靠北侧是两组漆成黑色的墙柜,那据说是小脚奶奶李玉容当年的陪嫁,因为年深日久那颜色已经变淡了许多但似乎也更结实更耐看了,墙柜的西侧紧靠着西墙,东侧边上放了一个小巧的被当成座椅的木头柜子,上面铺了一块薄棉坐垫,那几乎是谢天祥的“专座”,只有作为一家之主的他坐在上面才显得四平八稳,别人任你是谁即便是村书记来也不去坐在那里而是坐在三屉桌边的椅子上,谢新总看见爷爷坐在那里抽烟喝茶,很享受的样子,虽然有时因为抽烟被呛得大声地咳嗽。
靠东侧的那组墙柜上放着四只瓷瓶,那是墙柜一样是小脚奶奶李玉容的陪嫁,李玉容称之为“掸瓶”,意思是那瓷瓶是用来插装鸡毛掸子用的,但实际上哪东西的主要用途是分门别类装杂物,顶针儿、钮扣、针线等细碎物件被分类装在里面。这四只瓷瓶中有一只是大肚子带盖儿的,一个较其它三只矮小一些,如果这是一对夫妻的话,另外两只便是他们的孩子,身材适度面目清秀,一只上面拓有古代的美女,红红的一点樱桃小口,梳理得极整齐的黑亮的长发,柳叶眉微蹙丹凤眼带愁,淡淡的青绿色的裙摆似被微风轻轻吹动;另一只则是两位古人在一株松树下对弈,小童子在身旁站立侍候,这时有客人牵着驴正往这边走来……
谢新时常爬上墙柜,对着瓷瓶抚摸查看,那上面的留白空间很大,环境清雅意境悠远,他想如果自己能够进到里面去成为一个人物,即便是童子或侍女也好呀!然而最吸引谢新的不是这些而是其中是否能够找到奶奶李玉容收藏在里面的糖果之类的好吃的东西,因为在秋季的时候,那只大肚子蓝花瓷瓶就被李玉容专门腾出来放干透的核桃。
那黑色墙柜的门儿是向上开启的,柜门门板的下面是两根一寸左右宽的四方木条儿,木条别住后面的柜板,锁匙则安装在前面,这样的柜门儿时常可扒开一条缝儿,从缝隙中能看到柜子里面的物件,其中一块柜门儿的缝隙裂开的要大一些,谢新年纪小,竟能将手指探进去,但他的手再小也伸不到里面去,即便看到了甜饽饽也是干着急没办法,就象老猫看着鱼缸里的鱼一般只有馋得吞咽口水。好在谢新在妹妹出生之前,这藏在柜子里面的甜饽饽、白沙塘等好吃的大多是李玉容留给谢新享用的,等到高兴的时候她自会从兜口儿里掏出钥匙开锁开柜门儿取出甜饽饽来给他吃。
象那个时代的大多数农村家庭一样,屋里的地面是经过夯砸结实踩踏得发亮的土地,没有青砖铺地更没有水泥洋灰往地上铺,秋冬季节天气干燥的时候,扫地之前还要滴洒少量的水,以防止地上的灰尘在屋中扬散。屋里糊了顶棚,是用高粱秸秆儿和专用的厚实漂亮的带暗花儿的纸,请糊匠糊成的。顶棚里有耗子,这耗子是怎么上的顶棚呢?
农村人时常谈到这样的一个话题,你说“耗子天生会打洞”不假,但耗子又怎么会爬墙到了顶棚里去的呢?难道是在墙体里打洞上去的,或许吧,因为那个时代的农村人盖房子大多是“里生外熟”,所谓“里生外熟”就是墙体外面经砖窑烧制而成的红砖或青砖,但就只是十二公分厚的一层而已,而墙体里侧是土坯,这种土坯一般是用麦余儿泥拓制而成,所以那时的耗子完全有可能在墙体里侧从下往上打洞上到顶棚里去。
可人们又疑惑了,这耗子跑到顶棚里面去干什么呢?里面黑咕隆咚要没吃的没吃的要没喝的没喝的,难道它们费劲巴拉地打洞上到顶棚里去就单是为了吃饱了撑的瞎折腾活动身体?或许那是耗子家族的游乐场?大人们闹不明白,谢新就更闹不明白,但他知道耗子一般在晚上活动得欢。等到屋里的人熄灯睡觉大约半小时后,顶棚里的耗子便陆续出动,先是蹑手蹑脚轻动着,到后来便大动起来,它们似乎在举行跑步比赛,抑或欢快地相互追逐,它们从顶棚的这一头儿“腾腾腾”快速跑到另一头,再从另一头儿“腾腾腾”跑到另一头,它们乐此不疲,边跑边还兴奋得“叽叽”地叫着笑着。刚开始是小耗子一显身手,到后来耗子家族的雌雄老幼悉数出动狂欢起来,顶棚真的成了这个家族的老的小的共同的乐园。被吵闹得从睡梦中醒来的谢新恨得咬牙切齿,自家的顶棚成了耗子的乐园,令他怒火中烧,他操起扫炕笤帚向顶棚上拽去,就听得“蓬”的一声,正在狂欢的耗子被吓了一跳,立刻安静了下来,但安静过后则是轻动试探,后来再次慢慢放开,到最后是卷土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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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偷别人东西生存的耗子现在偷吃东西还不算,还要扰民滋事,怪不得人们纷纷给它们准备老鼠夹子、老鼠药,想尽各种办法来惩治它们,人人喊打,这种东西不打不足以平民愤啊!
东屋门上方的墙上挂着一面镜子,那面镜子上清晰可见一艘轮船航行在泛着波涛的大海之上,它的下面是一行字“大海航行靠舵手”,谢新识字之后每天一抬头便看见这几个红色的字,它们便牢牢地印在了他的脑海中。
(三十七)
这年冬天格外的寒冷,西北风几乎没有断过,天天地刮。开始的时候,地上的灰尘沙粒被裹挟着扬在空中,拽到人的身上能听到“啪啪”的撞击声,拽到人的脸上则是生疼,有如刀割一般;等到后来,灰尘与沙粒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地面被冻得裂开了口子干巴巴地张开着,仿佛干渴的人的双唇。西北风变得纯净了,但却浸满了浓浓的寒意人们纷纷将身体用棉衣裹了个严实,将棉帽子戴在头上,还要再下颚处系紧以免被风吹跑了。这时候,南河早就冻结了有尺把后的冰,来往于南河南北的人们也不必再绕道铁路桥,而是直接从冰面上经过。
明月每天早晨给谢新洗脸在谢新而言都如受罪一般,藏着躲着甚至哭诉着着说,“二姑,我不要洗脸,不要洗脸!”
明月半笑半嗔地说道,“新,不洗脸怎么可以,那不成小脏猪儿了!来,马上就好了!”
明月往谢新的脸上打着肥皂,肥皂沫进了谢新的眼睛里,这回他是真的被那东西淹得哭了。洗完脸之后,还要往上面涂抹些香香的类似于雪花膏之类的膏状物,这样能够防止皮肤粗糙,但即便是这样,谢新的脸颊上还是被冻得如同木锉一般,摸起来更是喇手。
这时候他会高兴地脱鞋上炕,站在镶嵌在木头窗框中的那一块儿玻璃前面仔细端详。那块儿原本透明窗玻璃上结了厚厚的冰花,那冰花有的象山峰一样,有的象波浪一般,他用手指按在玻璃上好一阵才有一丝融化之意,而指头已经变得麻木了。他看到旁边有一支削铅笔用的小竖刀,便拿起来在冰花上磨蹭,将一小块儿冰花弄掉之后,玻璃重又透明了,一束阳光从东南方向上斜斜洒下来,照在院东侧的临时搭建的玉米囤上。
天空高远湛蓝,院墙外粗壮的槐树的树冠上的光秃秃的枝丫在西北风中抖动,院门关闭着,他的眼光扫向院子西南角,山羊趴在窝的紧里面的麦秸上面,尽可能地躲避着西北风的追打,半闭着眼看着眼前的干草没有半点食欲。鸡窝的门已经打开,原本睡不得懒觉儿的公鸡如今也守在窝里不出来,与其出来挨冻,不如缩在窝里避寒。
这时院门开了,小脚奶奶李玉容抱了柴禾进来预备做早饭了。谢新有一种想用舌头去舔舐窗玻璃上的冰花的想法,但是他不敢,妈妈岳淑平、二姑明月都严肃地警告过他,千万不要用这么做!有人家的孩子这么做过,结果舌头和玻璃沾在了一起,那孩子一着急,结果舌头被撕掉了一层皮,谢新听后被吓得够呛。
这样的冬天是新屯人“猫冬儿”的好时节,不用出工,冰天冻地出工去干什么?于是许多人家就晚起早睡,一天吃两顿饭,上午十点来钟吃一顿,傍晚四五点钟吃一顿。然而谢天祥家却还是一日三餐,谢天祥每天照例五点钟起床出门儿,披星戴月赶到252医院的食堂做早餐,家里人在七点前后天刚麻麻亮儿的时候便相继起床,之后便是嗽炉子给炉子添煤,如果炉子里煤燃尽了还要重新生火。
明月照顾谢新穿衣服洗脸,谢新则能拖就拖能躲就躲,从被子这头钻地道似的爬到那头儿,边还“咯咯”的笑着,或许在他心里那就是在钻地道,在躲避日本鬼子的追击。明月这样同他玩了一会儿,旁边的老叔明礼耐不住性子,凶巴巴地瞪着眼睛一伸手便将被子揭了开来,边还嘟囔道,“钻地道钻地道,我让你钻。再要这么蹦,这炕非让你跳踏不可!”
谢新便“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光着屁股坐在那里,明月一把拉过被子给谢新围上,然后阴沉着脸对明礼说道,“明礼,你这是干什么?新是四岁的孩子,他怎么就能把炕给跳塌了?!你都十八了,年纪也不小了,干嘛这样对你的侄子?!回头感冒发烧了怎么办?”明月正色地说着,谢,明礼无言以对,冷着脸一撩帘子出去了!
其实明月和嫂子岳淑平都知道,在谢新没出生之前,明礼作为谢天祥、李玉容的老儿子,在家里年龄最小也是受宠的,爹妈有点好东西都是藏着掖着给老儿子留着;等到有了谢新,明礼的这种特殊待遇没有了,所以明礼每见到谢新撒娇耍赖使性子便斜楞起眼睛,恨不得冲上去给他两巴掌。谢新虽然还是小孩子,但他知道老叔明礼时常瞪眼睛呲着牙冲他吼是看他不顺眼,他知道要离明礼远一点儿,别真被他给两巴掌!
有一天吃早饭的时候,谢新抱起乘着馒头花卷儿的浅子躲了起来,看到老叔明礼吹胡子瞪眼睛又跳又叫,“把馒头拿过来!拿不拿,你倒是拿不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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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礼这样威吓着,谢新也不害怕,反而将馒头浅子抓得更紧,这样的敌视直到明礼高中毕业后参军入伍方才宣告结束。
(三十八)
每天早晨起来,李玉容的第一件事是到水缸跟前儿看看缸里的水有没有结冰,结了多厚的冰,需不需要用大砍刀将冰剁开,然后抱柴火烧火做饭。虽然才盖几年的房子,但烧火做饭的堂屋的屋顶在经年累月的烟熏火燎下,柁木檩条乃至苇薄上都已经明显地变黑了。玉米秸秆、麦秸秆、树叶之类的农村人用来烧火做饭的柴火,干燥时还是很好用的,一根火柴下去便点燃生出火苗;但如果柴火潮湿则要生出太多的烟了,浓烟顺着炕道直奔烟囱然后排放到空中,清晨或傍晚,农家上空那袅袅升起的炊烟便是这样生成的。
那时候,修烟囱垒炕道是技术活儿,做得好的排烟痛快柴灶好使,火壮饭菜好熟,做饭的人心里细化;做的不好的,从炕道中往外倒烟,那可就受了罪,做饭的人受罪,全家人都跟着受罪,常常被烟熏得咳嗽流泪。
谢新最是怕烟熏的。远远的望见自家的烟囱中冒出烟来他便皱起了眉头,等到都烟从堂屋的门及门上面的荷叶窗中大股大股地冒出来的时候,他便不进门而是在外面守着,直到做好饭而堂屋中的烟散尽他方才进屋。
谢新从小身体单薄,到了冬天,稍有不慎便咳嗽感冒,没过两天便胸闷气喘转成了气管炎,而此时闻到柴火中生出的烟他便愈加的胸闷,为此他见到烧柴火便远远的躲开。感冒发烧对小谢新来说是极痛苦的,他那时耳朵如同塞入了棉花球儿,涨涨地听不清外面的声音,而自己粗重的呼呼啦啦的呼吸声他却听得清清楚楚。这种情况直到八九岁后,身体强壮了许多方才有所改变。
病了就得打针吃药,谢新对于打针是不犯怵的,将裤子退下来露出半个屁股,往上面擦拭酒精的时候他便浑身一激灵,屁股连同大腿上的肌肉一下紧张了起来,女村医似在对岳淑平说“你家谢新就生了病就爱打针,是不是?这孩子毕竟是个男孩子,勇敢着呢,不怕疼,是不是?!”
这样说着,谢新的心下轻松了些,屁股上的肌肉随即放松了,就在他准备迎接钢针刺入肉中的时候,屁股上面一凉,又一只酒精棉球儿按在了上面,女村医刘秀菊笑嘻嘻地拍了一下谢新说道,“好了,打完了,起来吧!”谢新“啊”了一声惊讶地说“怎么会一点都不疼?!”女村医会心地笑了起来。
刘秀菊三十上下年纪,刘秀菊肤色白皙身材瘦小声音发甜,下手打针于不经意间,手法既轻又快,谢新之所以不发怵打针恐怕与她有关。新屯村的另一名村医是个四十岁左右年纪的妇女,为人也还和善,声音粗壮,一笑便露出那几颗大板儿牙。与刘秀菊相比,这名村医更有胆量与力道,一针下去便狠狠地刺入肉中,屁股上的肉也会跟着抖动一下,谢新每见到她便喊着说“我不要打针,我不要打针!”紧跟着便哭了起来。
谢新吃药是让他自己和全家人着急的一件事。那个时候村医开的药比较简单,abc是发汗的药,浑身发冷感冒了,给你开几片abc,“回家吃了药,盖上被子出一身汗就好了!”村医这么说。如果一量体温38.5度,那是发烧了,便给你开几片退烧药,边还嘱咐说,“回家吃药,记得多喝水啊!注意休息别累着,多出点儿汗就好了!”还有一种叫“四环素”和“增效联黄片”消炎药,或许还有别的药,但谢新常吃的是这几种药。
那时的口服药没有儿童版的,一律是大药片子,儿童吃药需尊医嘱,医生说吃一片就吃一片,医生说吃半片就吃半片,然而无论吃一片还是吃半片,谢新都难以下咽,二姑明月对岳淑平说,“嫂子,小孩子嗓子眼儿小,那大药片子怎么咽得下去?半片也不行呀!”无论一片还是半片,无论喝多少白开水都不能令谢新将药片咽下去。
最后还是村医刘秀菊出主意让把那大药片子研成粉末放在勺子里用水调匀,让孩子憋住一口气再一捏鼻子咕咚一口咽下去,然后再大口吃喝上几口白开水以减少嘴里的口味儿,最后让摆放在旁边的白沙塘让孩子吃了。这主意设想得不赖,但在谢新却依旧麻烦。如果药片不研成粉末,整片或半片药有糖衣包裹着,用水送下并没有太多苦味儿,可一旦研成了粉末用水调匀之后,所有的药的苦味儿全都在那一满勺子的汤水中,即便用白开水漱口之后再吃上一大口白沙塘,那苦味儿依然可以令谢新呕吐,所以每次吃药仿佛受刑一般滋味儿难受,常常是一勺药吃半勺儿撒半勺儿,要不就是一勺子吐出一半儿。家里人干着急没办法,谢新怅然地心想,“什么时候才能象国建再怎么留鼻涕也不生病,不吃苦药汤子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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