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桌上原本的欢声笑语不知何时渐渐静了下来。
妊揽月知道自己娘娘性情要强,定是不希望被众人看见她如今这副模样,便挑起一个话题,转移了众人的注意力:“姐姐,如今这宅院住的是你,这‘陈府’的牌匾是不是也该换成‘妊府’了啊。”
妊抱枝将口中的饭菜咽下去,道:“什么府不府的,多封建啊,换一个吧。”
妊揽月歪头疑惑道:“封建是何意?”
“死板陈腐,”妊抱枝又给自己夹了菜,“我不喜欢。”
“那姐姐喜欢什么名字?”
妊抱枝吃了口饭:“我们这宅院里住的都是女子,有大有小,有老有少,干脆就叫‘妇人家’吧。”
“噗——”妊揽月闻言,险些将口中的饭食喷了出来,还好她及时捂住了嘴巴,“姐姐,可是‘妇人家’都是用来骂人的,用这三个字做匾额,这不妥吧。”
妊抱枝挑眉反问:“妇人即是女子,我倒不知女子又何时成了贬斥之词?”
“话虽然是这么说没错,”妊揽月一脸纠结,“可是那群男人总说我们‘妇人家头发长见识短’,还有什么‘妇人之仁’之类的,很难不想到是骂人的话吧。”
“男人说贬义就是贬义的了?他们算个什么东西?”妊抱枝轻嗤一声,不屑一顾道,“依我之见,‘男人’二字用来骂人正正好。”
“对哦,凭什么他们说‘妇人’是骂人的,我就要觉得‘妇人’是骂人的,”妊揽月放下筷子,义愤填膺,“我们为什么要听他们的!我偏不认同他们!”
李起兮瞥向妊抱枝,唇边挂着淡淡的笑:“正是因为不赞同不承认,你姐姐才要以‘妇人家’三字为匾。”
妊抱枝抬眸与李起兮目光相接:“我已经听够了‘红颜祸水’、‘王婆卖瓜’、‘慈母败儿’,男子欲以一己偏见玷污女子之名,我就偏偏要做那污流之砥柱,让他们瞧瞧什么才是真正的‘妇人’。”
妊揽月看着两人相接的目光,只觉得有一种让自己血液沸腾的兴奋,她恍然大悟:“倘若我们日日将‘妇人家’三字悬于门楣之上,久而久之人们也就习以为常了,倘若我们再将女报发扬光大,日后世人再提到‘妇人家’三字,只会觉得我们‘妇人家’都很厉害。”
妊抱枝收回了目光道:“正是,眼下听着可能别扭,假以时日,没准世人会竞相以‘妇人家’三字为荣。”
妊揽月双手捂着心口,不禁喃喃道:“我也要陪姐姐一起做柱子。”
夜幕降临,妊抱枝抱着拂林犬慢悠悠地漫步在敦义坊内。
拂林犬在武周又名猧儿,毛色雪白,柔顺光滑,是妘妒今日送给自己的礼物。
这一只比较胆大的小奶狗,她见妊抱枝温柔可亲,对自己并无恶意,瞬间便与妊抱枝亲近了起来。
妊抱枝撸了撸狗头,声音温柔:“猧儿,猧儿,以后你就叫窝窝头如何?”
小奶狗在妊抱枝怀中发出一声细软的“嗷呜”声。
“啊啊啊啊好可爱的小狗!”妊抱枝忍不住发出没出息的尖叫,抱着窝窝头狠狠吸了两口。
虽然已经入夜,但有些店铺还未打烊,酒馆、作坊、旅店内都能隐约传来人声,有的妊抱枝能听清,有的则被风声吹乱。
昏黄的烛火将人影铺于窗纸之上,妊抱枝隔窗而观,仿佛正在看一出皮影戏,透过皮影戏,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她们的喜怒哀乐,能真切地感受到武周的气息。
不知不觉间,她来到了坊中央,一位妇人正将木桶投入井中,待水满桶盈,便开始转动辘轳的绞盘。
绳子一圈一圈地收紧,木桶也晃晃悠悠地冒出了个头,方才还是浅棕色的木桶如今浸了水,变成了深褐色。
妇人又如法炮制地将另一个木桶放了下去,随后她将那个木桶挂于扁担两端,稳扎了一个马步,便轻松挑起扁担,朝着家中走去。
妊抱枝继续游弋于坊内,月夜笼罩之下,这座城显得更为古朴沧桑。
初见时还处处陌生,如今却早已习惯,时光如白驹过隙,细细算来,自己已经在这个世界生活也将近一年了。
妊抱枝继续漫无目的地闲逛,走到了坊内一隅,这里靠着坊墙,较为僻静,稀稀矗立有几棵大树。
她随意择了棵树,靠着坐下,窝窝头从她的怀中溜了出来,刚一落地就欢快地颠步小跑,尾巴随着步子小幅度地晃悠。
窝窝头也不跑远,只围绕着妊抱枝打圈儿,东刨刨,西嗅嗅。
妊抱枝含笑注视着窝窝头的一举一动,继而举首上看,新叶掩映间,苍穹浩瀚,寂寥的蓝中镶嵌着细碎的白。
这样宁静的夜晚,让她想起了《一间自己的房间》里,同样漫步在幽深街道间的弗吉尼亚。
书中很多内容妊抱枝都记不清了,但她从来没有忘记过“玛丽”。
故事是“纯属虚构”的,“我”只是一个称谓,读者完全可以称呼“我”为玛丽·贝顿或玛丽·赛顿,又或玛丽·卡迈克尔,或者愿意称呼“我”为什么都可以,这对于弗吉尼亚而言都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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妊抱枝想着想着不禁会心一笑。
这时,窝窝头又吐着舌,摇头晃脑地跑回了妊抱枝身旁。
妊抱枝捞起窝窝头抱在怀中,看着窝窝头舔了舔自己的手,她摸摸小狗头:“窝窝头,姐姐给你念诗听,好不好呀。”
窝窝头歪着脑袋,“嗷嗷”了两声。
妊抱枝权当她答应了,自言自语般低低念着:
“昨晚玛丽女王有四个玛丽,今晚她只有三个玛丽。”
“她有玛丽·赛顿和玛丽·贝顿,”
“还有玛丽·卡迈克尔和我。”
妊抱枝的声音缓缓地停下。
“嗯,还有我,”她垂首对窝窝头轻声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窝窝头用一双黑豆豆眼睛看着她,似乎并不明白妊抱枝在说什么。
妊抱枝握着小狗爪:“你好呀,我是妊抱枝。”
似乎是害怕窝窝头会忘记自己的名字,她又重复了一遍:“我叫妊抱枝哦。”
窝窝头张着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如果记住了你就叫一声。”
窝窝头发出一声细软的“嗷呜”声。
“真聪明。”妊抱枝十分满意地点点头。
窝窝头又尖声细气地“嗷呜”了两声。
妊抱枝就这么倚在树下,痴痴然半晌,似是在发呆。
夜色渐浓,灯火渐熄,坊间暗了下来。
方才透过明亮的窗户,妊抱枝还能看见里面人影绰绰,而今只能透过黑洞洞的窗户,想象着她们或侧卧或仰卧,或是深夜絮语,或是静默无言。
她想,她也该回家了,回到属于自己的家。
归途中,妊抱枝在前头走着,窝窝头小短腿一颠一颠地跟在后头。
月光将她们的身影铺于地上,只剩脚底一个深色的圆。
倘若只观察影子,连这影子是人是狗都分不清。
可是,为什么要分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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