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水要煮开了才行,里面许多是冰川融水,寄生虫、古代细菌多的是。”
马贺用匕首把树枝削成尖细的木签,把赵泽铭抓来的鱼挨个串起来:
“我看的出来,你以前在野外求生过,但是烧烤是个技术活,你要明白,烤制食物,一定要让火焰和食物保持距离,用热气烤,而不是用焰烧。否则里面的肉会变得半生不熟,外表则是又焦又糊。”
赵泽铭把打来的溪水倒进高压炊具里,看了一眼远处的森林,问道:“这里的海拔已经很高了吧?”
“额勒特山脉平均海拔在4400米,当地的少数民族普遍也就在这个区间活动。”马贺说道:“老皇帝的军队给他们带来了电器和高压锅,他们教会了瀚民种这里特色的红皮土豆和黑麦,不到二十年,大家就融合在一起,如今,人们只想着赶走野人,征服这座雪山。过上安稳太平的好日子。”
“我跟你说这些,并不是单纯唠叨无聊的人文历史。”他说着,看向赵泽铭:“你知道我想说什么吗?”
赵泽铭摇摇头:“我不擅长读懂人心。”
“也许你有不堪回首,或者难以启齿的过去,你可能曾经并不属于这个国家,你也不是纯粹的黑发黑眼的瀚民,不是芙族人、不是额勒特人、不是牧民——这些都无所谓。”
马贺将烤鱼串递给赵泽铭:“星瀚民族是一个古老伟大的民族,我们历经了无数次濒临崩溃,亡国灭种的绝境,多次陷入军阀混战,诸侯争霸的乱世。甚至说不好听点,大多数时候,我们的文明就是在自己人跟自己人打仗中度过的。”
赵泽铭将烤鱼架在篝火上方,调整好高度。
“瀚民发源于中原,崇拜太阳,以腾飞的巨龙作为图腾,沿着大江大河一路迁徙,向北征服了七月之湾、残星行省、饮马北冰洋,向南越过太湖和猛江,半只脚踏入赤道,东抵日升,西至大漠。”
马贺示意让赵泽铭转动烤鱼的签子,继续说着。
“在这个过程中,各个民族、文明、国家,都被瀚民融合团结,成为构筑星瀚民族的一员,我们早已不在乎血统上的差异,即便是红头发绿眼珠的芙拉芒人,也能够成为我们的同胞手足。因为每一次分裂,都会唤起星瀚民族对统一和太平的渴望,而每一次统一,都会有大量的异族人民加入到星环民族的共同体当中。”
他看向赵泽铭,目光深沉:“天下分崩离析,太子斗皇子,立宪斗共和,亲王和总督大打出手,可最后伤的是谁呢?”
不等赵泽铭开口,马贺指了指脚下:“这片大地上,从来不缺为了黎民百姓挺身而出,抛头颅洒热血的勇者义士,亦不缺窃国大盗,篡权夺位,卖主求荣,独夫民贼之小人——可是这天下,总得有个主吧?”
“老皇帝撒手人寰13年,群龙无主,只知道争家产内斗。早晚有一天,当外国鬼佬见到这幅疲敝潦倒之景象,必然下场,不是血腥镇压,就是奴役压榨,让星瀚民族的儿女们血流成河。”
“你觉得,真到了那个时候,我们还有机会反抗吗?”
赵泽铭低着头,继续转动着烤鱼。
“你想说什么?”赵泽铭问道。
“你不是普通人,我可以肯定,你身上有巨大的潜力和极强的天赋。”
马贺双手搭在膝盖上,目光灼灼,言之凿凿:
“你不应该只是做个无名小卒,把你这一身天赋和能耐浪费在市井的油盐酱醋之间,这是一个危机四伏,群雄割据的时代,只要你自认为是瀚民,是星环民族的一员,你就应该去战斗,去把你的青春和本事,贡献给神州大地的苍生百姓!”
“我不想这么做。”
赵泽铭淡淡说道:
“何况,我只是个职高学生,没那个本事。”
“那你想做什么?”马贺一笑:“你肯定是故意搞砸的考试——你不想暴露自己的能力?还是不想当军官?”
赵泽铭没有吭声。
“那看来我说对了。”马贺转过头,看着篝火:“但如果你不想考试,只要不报名不就行了吗?”
“他们替我报的名。”
“他们?”
“养父找帮派凑了钱,养母卖了心爱的挂钟,姐姐把自己上大学的生活费放弃了。我的老师对我寄予厚望,我的对手期待跟我同台竞技。”
赵泽铭的脸被火焰染成橘红色,面部冷硬的线条仿佛也被融化,当他开口的时候,目光显得有些柔和:
“我不能,不去参加那场考试。”
“可你又不能通过。”
马贺意识到什么:“你身上有什么东西——我不问,我不问你那是什么——我大概明白了,你身上的秘密,是不能暴露出来的。”
赵泽铭没有回答,只是将盐洒在烤鱼上。
“如果你暴露了。”马贺问道:“会怎么样?”
“会死。”赵泽铭言简意赅。
“谁?”马贺皱眉:“别看我老了,我还是有点人脉的,甚至是残星的大统领,我都有一定的门路,说不定能见到——”
赵泽铭看向马贺。
他抬起手,指了指脚下这片大地。
“这里。”
赵泽铭严肃地说道:
“残星共和国是一个拥有970万人口、660万平方公里土地的小国家,对于那真正的灾难来说,这不过是一片只需七八天时间,就能够从澜愿星的地表上抹去的尘埃。”
“……那确实是有点可怕。”
马贺转过头,看着前方。
一老一少的两人,沉默了许久。
“你的烤鱼。”、“喔,手艺不错,不愧是我教的。”
之后,他们再无谈话。
夜晚的高原上妖风肆虐,就算把大衣裹得结结实实,也很难抵挡寒意侵蚀。
马贺喝着酒,锅里温着另一只酒壶,他把清凉油涂抹在脸上,风一吹皮肤立刻变得火辣辣的,防止他们被冻得面瘫。
夜很漫长。
令人意外的是,率先打破沉寂的是赵泽铭。
“我来守前半夜。”赵泽铭披上厚厚的棉衣,提议道:“如果有危险,我会叫醒你。”
“人老了不需要睡那么久。你睡你的。”
马贺摇摇头,把他赶回睡袋里。
赵泽铭点点头,正要侧躺睡觉时,马贺突然又说道:
“赵泽铭,你觉得自己可以东躲西藏一辈子吗?”
“只要不声张、不暴露,服完兵役,拿着遣散费和退役证明,再攒几年钱,就能有机会出国,去南方沿海找个温暖舒适的地方。”赵泽铭说:“那里比残星离他们更远,家里人也会更喜欢那里。”
“我指的不是这个。”
马贺淡然道:
“你可以躲一辈子,你的家人们可以跟着你一辈子吗?”
赵泽铭解释:“南方行省更安全、治安更好,机会也多——”
“你没有梦想吧。”
“——没有。”
“爱好也没有吧?”
“没有。”
“那你凭什么觉得,”马贺瞥了一眼赵泽铭:“你的家人们就会跟你一样,没有梦想也没有爱好呢?”
赵泽铭坐起身来,罕见地露出不耐烦的神情:
“别开玩笑了,这是生死存亡的大事,如果不按照我说的去做,那么一定会惹来麻烦——”
“你凭什么替别人决定他们的未来?”马贺淡淡说道:“你的姐姐差点放弃出国留学是为了谁?你的养父养母,想把你培养成军官又为了什么?你的老师、对手们对你期待——你口口声声说着为他们好,确实如此,可你为他们考虑过吗?他们会喜欢背井离乡吗?”
“没有,你没有考虑过这些。你这个人,只会想着你自己。”
“你只会隐瞒自己,你不信任他们,但我理解,听你的描述和表现,想都能想到,你担心的那存在有多可怕。”
“你没见过他们。”赵泽铭摇摇头:“那是我连名字都不能提起的存在,就算说出口,除了我以外也无人明白那意思。”
“你寻求过帮助和庇护吗?”
赵泽铭摇头:“没人能够庇护我。”
“所以你就在一个普通的小商人家中苟延残喘吗?”马贺嘲笑了一句。
“并非如此。”
赵泽铭说着,仰起头。
马贺抬起头,忍不住说道:“多美丽的星空啊。”
在这原始森林和高原之上,星空显得尤其近,仿佛抬一下手就能把月亮捞下来。
星云缭绕,红绿交幻,流光溢彩,银钩细描,某颗星在千年前的一道光,在千年前的那一刻,或许它见证了帝王的登基,爱人的誓约——如今则照耀在两个平凡小人的肩膀上。
“有人给了我这双灰色的眼睛,让我去代她看看外面的世界。”
赵泽铭抬起手,在自己身上依次指着:
“这幅面孔属于另一个人,喜欢上这张脸的人,本应该喜欢他。”
“这颗心脏不会为任何人心动,因为他爱的人早已死去。”
“流淌在血管中的激流不会衰减,那个人永远会热情满满对待一切事物。”
“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除了大脑和脊椎,赵泽铭的手指划过了几乎身体上任何一个部位。
“我不是为了我而活着的。”赵泽铭说:“我本是没有理由活着的人,是他们给了我活下去的理由。”
马贺瞳孔一缩:“所以你身上没有突变物,也没有血管,是因为这具身体就——”
“嘘。”
赵泽铭示意噤声,淡淡一笑,说道:“天气挺好的,看看星星吧。”
“……如果是这样,那你会这么退避隐忍倒也正常。毕竟在你看来,你这条命归根到底,不是属于你自己的。”
马贺望着星空,突然说道:
“但你有没有想过,你现在的家人,到底是你的,还是他们的呢?”
赵泽铭的笑容凝固了。
“我更倾向于一个观点,活着的人,自然是要带着死者的心愿和寄托,努力的生存下去的。但是不论如何,你的人生终究是你自己的人生。”
马贺站起身来,蹲到赵泽铭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是个没文化的老兵油子,但我见过很多年轻人,因为父母长辈的所谓传统规训、宗教戒律、伦理纲常,导致他们明明身怀天赋,却泯然众人,盲目地考取功名,去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娶自己不爱的人,一辈子既没有乐趣,也没有什么梦想。”
“他们被名为过去的锁链深深束缚着。再把这条锁链缠绕在他们的子女后代身上,于是枷锁和禁锢就一代代传递,将整个家族、社会、民族国家乃至文明都死死封锁起来,我们被教导尊敬死者和长辈,是因为他们爱你,希望你好,可不是让你成为他们的奴隶。”
“如果你真的有勇气去面对这残酷的未来,你真的在乎那些管爱你的人,你就应该站起来,从这儿开始,一点点爬上去。强化你自己,就像你学会我的屏息术一样,你要变得更强才是一个正常人的座位,纠集你的党羽和集团,死也要从那些追捕你的人身上咬下来一块血肉。”
“没用的。”赵泽铭摇头:“整个残星共和国对他们来说都不值一提,我去哪里寻找——”
“残星行省是不够。”马贺揪起赵泽铭的领子,沉声道:“一个统一的星瀚民族国家,曾经世界第三列强,东北半球之主,全世界十分之一的人口,够不够!”
“……够。”赵泽铭说:“就算他们再强,也不至于跟完全体的星环帝国对抗。”
“你想活着么?”
“比任何人都想。”
“那就去这么做吧。”
马贺的眼中燃烧着烈火,他兴奋地鼓舞着赵泽铭:“星瀚民族历史上,有五位开国君主,出身平民或者没落贵族,最差的一个,甚至是个穷得叮当响的穷光蛋——可到了最后,他们都开创了举世伟业,威震天下。”
他的语气是诚恳的。和影商那种循循善诱,不断利用声音和语气挑起人的欲望的情况,是截然不同的。
“在这个文明里,每当帝国分裂,天下纷争的时期,人们都会期望有一个领导者站出来,不论他的出身,不论他的相貌,甚至不论他的血统,只要他给了人们统一的希望,人们就会站出来加入他的队伍,并使得他的梦想化作现实。”
赵泽铭知道,面前的这个老军官,是真的期盼着他,对他予以厚望。
“我在你的身上,看到了这种可能。不论你是谁,来自哪里,只要你能够解救苍生百姓,人民就会把皇冠盖在你的头顶。而当你拥有了一个3800万平方公里、15亿人口、先进工业、顶级农业的庞大帝国,整个世界都将匍匐在你的阴影之下。你保护帝国的人民,帝国的人民就会倾尽全力保护你,你就能活,你背负的人就能活,你的家人就能活着!所有人都能活下去!”
马贺重重按着赵泽铭的肩膀,沉声说道:
“不论你出于何种居心,从现在开始,你,赵泽铭,就已经不再是那个边疆行省出身,血统不纯的破职高学生,你要把自己当做逐鹿天下、统一帝国的君王,你要去争夺、去变强、去打倒所有阻挠帝国统一进程的敌人。”
“属于我们这些前朝余孽的时代即将完全逝去——但你的传奇,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