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朝虽然觉得,家中新添了一个重要人口,却没有告知自己的事,有些奇怪。
但他一回到中牟,便是忙着加冠,和带着友人欣赏中牟的风俗人情,自然也没有多余的心思,去猜测其中缘故。
只要父亲母亲给个理由出来,
他就信了。
难道生下他的父亲,养育他的母亲,还能欺骗他吗?
只是加冠之后,赵怀又突然提出,想要为他订一门婚事。
“你成了人,就要成家了。”
“齐国的田氏,有个貌美的女子,和你的年纪相符,我想要聘她为儿媳。”
公子朝摆头不要。
他向父亲述说自己的志向,“我知道娶妻是好事,我对美好的女子也很向往,但天下美好的东西太多了,如果我成了家却仍旧出行去遥远的地方,那就对不起她了。”
“我不想娶妻,或者等我实现自己的梦想后,再去娶妻,这样不行吗?”
赵怀震怒,“周游天下?”
“难道赵国不够大,让你跑的不够吗?”
这时候“周游天下”的都是什么人呐,
不是流浪他国的公子贵人,就是落魄如丧家犬的学者,前者去祈求诸侯支援争夺君位,后者去向诸侯售卖自己的学问,换取官职。
赵怀如今是赵国执政,难道他的儿子,还要到处乱跑,像一条不知道家在哪的野狗吗?
“娶妻!”
“不要!”
“让你娶就娶!明天我就派人去齐国下聘!”
“不要,就不要!”
公子朝和父亲争吵起来,
最后赵怀气的,抓起桌案上的竹简,想要追打这个不争气的长子。
“哼!”
“打不着!”
公子朝不讲周礼,直接跑路,还不忘回头嘲笑追不上自己的父亲!
“真是个畜牲变的,跑的这么快!”
赵怀追的气喘吁吁,随即放弃了。
有拱卫的甲士上前小声的说,“不如我去将公子找过来?”
“找过来干什么?继续气我吗?”
赵怀一哼,背着手转回房内,“罢了,罢了!”
……
晚上,赵怀快要安寝,突然想起白天的事,于是和夫人说了起来。
他本意是想让自己发泄一二,然后睡个好觉,结果夫人却是轻轻皱眉,又说,“我有些担忧啊!”
“有什么担忧的呢?”赵怀疑惑。
夫人对他说,“公子朝在您成为执政后,便受封皋狼,在那里宣扬出了自己的贤名,还引来了墨家的投靠。”
“他这次回到中牟,没有向您引荐墨家出色的能人,只将之笼络在自己手中。”
“现在您要为他求娶齐国田氏的女子,他的羽翼就更加丰满了。”
“他当年声称的事情,您忘记了吗?这难道不值得我忧虑吗?”
“至于他所说的志向,难道就是真的吗?”
有贤名传播,
有能人辅佐,
再有一个把持着齐国国政,眼看着要取姜齐而代之的田氏做丈人……
赵怀心中一惊,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傻儿子在不知不觉间,已经不是只会嘤嘤的雏鸟了。
他忽然悲喜交加。
喜的是,他不抱期待,只希望其安稳度日的长子,如今真的成了大人。
悲的是,他已经决意做个不贪图权位的“周公旦”,怎么能看着公子朝,和太子章出现争端呢?
他沉默下来。
夫人起身,说自己要去看下隔间睡觉的公子承。
但出了门,她找来仆人,小声问他,“太子章知道这件事了吗?”
仆人无声的点了点头。
于是夫人放心的吐了口气,轻轻抚摸公子承的脸蛋。
她心想:
她不贪求赵国的君位,只要赵怀的位子,能够是她儿子的就好了。
公子朝享受了十多年的独子宠爱,为什么不能让公子承,也得到这样的恩宠呢?
……
第二天清早,
赵怀听人禀报,太子章前来拜访。
于是他出门迎接,将太子章带到了厅内。
一进门,太子章忽然跪下,痛哭流涕起来,“叔父想要我的君位,又何必如此呢?”
“我愿意让公子朝继位,还请叔父不要害我的性命!”
赵怀也惶恐的跪下,神色大变,说话都紧张起来,“这是什么话!”
“我已经向祖宗和天地立下了誓言,难道会是违背誓言的小人吗?”
“太子如果不信我,我今日只能自裁,以证明清白了!”
太子章于是道,“如果叔父没有这样的心思,又怎么会让公子朝宣扬他的名声,笼络各方的贤人呢?”
“我在中牟,都听说他得到了皋狼之地鬼神的亲近,得到了墨家的辅佐。”
“皋狼是什么地方,叔父你是知道的。”
“墨家有什么力量,叔父你也是清楚的。”
“这让我怎么不惶恐害怕呢?”
赵怀捂着脸大呼,“原来是这样!”
“我原本只想着长子快乐就好,没想到会生出这样的忧患来!”
“我想做一个好父亲,但不愿让赵国因此动乱起来!”
“我的心中已经有了决意,还请太子放心!”
太子章这才缓和神色,重新起身,并搀扶着赵怀的手臂,“我知道叔父是道德高尚的贤人,但天下有道德的人,实在是太少了。”
赵怀默然不语。
太子章出门,见到了带着孩子前来迎接的赵怀夫人。
于是,
他又和公子承玩耍了一阵。
赵怀愣愣的看着这样的“兄友弟恭”,心中杂乱。
而等到太子章走出大门,正好遇到了带着友人逛街回来的公子朝。
公子朝素来不喜欢走鸡斗狗的太子章,觉得他小小年纪,却沉迷和大人赌博玩耍,玩不起就动用权势,心思很深沉,不像正常孩子那样单纯。
“你来干什么!”
公子朝警惕的问他,并且叉着腰,一副炸毛的样子。
太子章直接凑近他,小声的笑道,“当然是来恭喜你有个善良的母亲!”
“听说叔父要为你迎娶田氏的女子,她连夜派人过来告知了我。”
“希望你不要做第二个公子申生吧!”
公子申生,
乃是晋国骊姬之乱时,著名的倒霉鬼。
因为他的孝顺和忠诚,让晋献公逼死了长子,又逼走了其他儿子,立骊姬的儿子做储君,随后国家动乱。
而晋献公本人,其屠杀晋国公族的行为,也是赵魏韩等卿士崛起,把持朝政的一大原因。
公子朝再无知,也是要学习这段历史,知晓晋氏之衰,和赵氏之兴的缘由的。
他想起之前母亲的表现,还有父亲对幼子的疼爱,心里慌乱起来。
于是他进去找到赵怀,发现父亲的脸色很不好看。
“我打算让你换一个封地,不……你还是去韩国做质子吧!”
公子朝说,“昨天还要我娶妻,不让我乱跑,今天就要我去韩国做质子,难道父亲你的心意,如此容易改变吗?”
赵怀只是叹息,没有说话。
公子朝继续问,“我想知道,是不是母亲和你说了什么?”
赵怀一惊,“你怎么知道?”
“这是我的决定,和你的母亲没有关系!”
他板起脸,“你不要再胡闹了,韩国也是个好玩的地方,我会向新继位的韩侯请求,让他对你多多照顾的。”
“然后等过去十几年,太子章坐稳君位后,再被人送回来吗?”
公子朝委屈的落泪,“父亲,你变了,你被贤名架了起来,连自己的儿子都不信任了!”
“如果你担心我留在赵国,会威胁太子章,那不如认可我的志向,给我一笔钱财!”
“我发誓在太子章成为国君之前,不会回到赵国!”
赵怀无可奈何,“希望你可以履行诺言,不要……不要让我为难。”
公子朝抹着眼泪,向父亲叩首,“我知道自己是个荒唐的儿子,但我的心意是真实的,希望父亲不要猜疑。”
说完,他就起身跑出去,见到了正抱着公子承说话的母亲。
他看着这个扶养自己长大的女子,觉得她的容貌和神色,都和记忆中大不相同。
她好像,
从来没有用这样温柔舒心的笑容,对自己这样笑过。
她正在对不到两岁公子承提出各种要求,要他一定要好好读书,早早认字,做个有才能的人。
而不是只让他“好好玩耍就行了”。
于是公子朝心中明悟起来。
他快步过去,拿出一件玩具,想要递给幼弟。
“这是我学习墨家的技艺后,亲手制作的木隼,可以扔出去飞起来,拿给承玩正好。”
夫人被他突然出现吓了一跳,下意识的说,“承以后要做大事,怎么能沉迷玩耍呢?”
说完,她反应过来,低着头不再说话了。
“收下吧,以后我很难再回到赵国了,万一日后有相见的机会,承也能凭借这个东西,认出我这个兄长。”
公子朝笑笑,把小巧的木隼,塞到弟弟手里。
公子承对这个玩具很喜欢,紧紧抓着,但他的母亲却转手自己拿住了,捏在手心。
公子朝仍旧在笑,“这是安全的,不会伤到承。”
他最后轻声的问,“母亲,我听人说,真正关爱子女的父母,会为孩子聘请严格的老师,让他学习先贤的智慧,这是真的吗?”
夫人同样回以沉默。
于是公子朝后退,点着头自说自话,“我懂了,我懂了!”
他笑道,“难怪古人说,加冠后,就成了人!”
“原来如此!”
“我想我的确是个大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