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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5 第 5 章
    “大姊好。”

    田蚡对王娡仰面笑了一下,眉眼弯弯,看起来是一副很乖的样子。然后又对着王娡身边正牵着她手、有些不愉望着他的王皃姁,同样笑着问好:“二姊好。”

    伸手不打笑脸人。哪怕王皃姁对这个异父的弟弟有着本能的竞争意识,面对田蚡的主动示好,也不情不愿同他地点头问好。

    王娡将一切都收入眼中,心道这个弟弟不愧是未来可以被扶上丞相位的苗子,王信跟他比起来简直就是个不开窍的呆瓜。

    难怪孝景皇后宁愿重用不同父的弟弟,却对亲哥选择完全放置。这要是王信在这,别说对田蚡有什么好脸色了,他只要不被气到拂袖而去,就算这些年王娡的耳提面命成效颇丰。

    王娡想到这,就不由又是无语又是无力地嗤笑一声。而下一刻,田蚡就循声看来,满是关切地殷勤探问:

    “阿姊是想到什么了?难道是思及那金氏往日的不恭?可需要弟弟效劳,帮阿姊好出口心头恶气?”

    王娡:……

    佞臣啊!大写的天选佞臣圣体啊!看看人家这说话水平!

    王娡满是赞赏地看了田蚡一眼:

    她只是冷笑一声,田蚡就能精准捕捉到她的真实情绪其实是不耐;而接下来几句用词更是体贴甚微,直接用金氏称呼起了金王孙来表达自己跟王娡同仇敌忾的立场,无声无息就把本来还有些生疏的“大姊”换成了“阿姊”的称呼,贴近了自己和王娡之间的关系。

    “和他倒没什么关系。”对待这样罕见的人才,王娡的态度自然也是从善如流地温和亲近:“既然已经决婚,那他就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我只是在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我一个人倒是没什么要紧的,但是我那女儿毕竟年纪尚小,需要悉心抚养……”

    王娡微微蹙眉,面上流露出几分欲语还休的困恼之意。田蚡自然闻弦歌而知雅意,显得一片戚戚,忙不迭接话:“阿姊何须苦恼?阿姊的女儿就是我的甥女,哪里有当舅舅的不帮扶的道理呢?请往蚡家!”

    封建社会,孀居的女性在没有父亲和夫家可以依靠的时候,往依兄弟之家,是很常见的现象。只是抛弃血缘关系更近的兄长,选择非同父所出的弟弟,确实并不常见。

    但王娡和田蚡都是聪明人,于是明面上好一番唱念做打俱全的表演,仿佛他们这对七八年都未曾相见过的姊弟之间真的有什么深厚感情,实际上心照不宣背后的交易寓意。

    臧儿和她去金家之前,特意先回了一趟田家,将整件事和二人的打算都和她改嫁的丈夫沟通了一番。再出来的时候,身边才多了一个小豆丁,再跟了好几个壮汉。

    ——田家对那样的谶言很明显也心动了。

    只是无奈此前自矜身份,田家还真和王娡兄妹几人远称不上熟络。既然想要加入运作当中,想要未来谋得更大的利益,此刻自然是有求于人,做极了礼贤下士的风范。

    王娡对此洞若观火,可一样乐得和田家搭上路子:此前的龃龉放在眼下这种情况,又能算得了什么?

    古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各路英爽为了成大业,收人心,哪怕是弑子之仇都能抛诸脑后,哪怕退居妾室之位都能忍辱负重。何况田家本来也只是不想帮自家夫人养前夫的崽,虽说是有些薄情,但都不能说是素有旧怨。她又何必要斤斤计较过往云烟?

    正相反——王娡有她自己的谋算:在两汉政局当中,外戚集团毫无疑问是相当浓墨重彩的一环。

    他们时而稳定着皇权,像薄昭助文帝那般帮助皇帝夺得皇位;时而依附于皇权,如卫霍辅佐武帝般建立彪炳千秋的伟业;时而甚至反噬于皇权,一如东汉各路临朝称制的皇太后的羽翼,在皇权空悬的年代摄政一朝。

    有好有坏,或褒或贬,陟罚臧否,莫衷一是。

    但无论如何,不可否认的一点是——汉朝需要外戚。最起码,王娡如果想要当好汉朝的皇后乃至于太后,就需要外戚。

    这是个科举制度尚未出现,甚至连可以发展的土壤都有待商榷的年代。先秦时期的世卿世禄贵族社会固然已被打破,但是教育的火种尚且未曾深入根底。

    后来无数人都批判过九品中正之下的门阀政治,讽刺过世家豪族“平流进取,坐至公卿”的丑态。可是归根到底,世家为何而存在?难道仅仅应当归罪于九品中正?或者归罪于司马氏谋权篡位?——那就有点苛刻了吧。

    因为技艺和知识一定是有共同体的,知识与智慧在这个年代就是被某一小部分人所把持着的重宝。

    统治者依赖于这些把握了统治术的阶层共同治理国家,便需要与他们分享剥削的利益。

    而一旦分享就存在分配的问题,有了分配就有了多寡,于是就存在了统治阶层内部的竞争,出现了君强臣弱、或者臣强君弱的局面。

    皇帝既然想要和这些既得利益者竞争权柄,那自然不当是势单力薄。于是出现了外戚,出现了宦官,出现了酷吏,出现了寒门等等等等。

    这些群体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往往有着各种各样具象化的表现,但归根到底,都是本没机会参与瓜分利益,是故被皇帝拉拢,用来增长权势、对抗反对意见的利刃。

    ——王娡需要这把刀。

    王信太笨,皃姁太乖,宝儿太小,臧儿是妈……

    主动凑过来,特别有眼力劲的田家、或者说田蚡,就刚刚好。

    于是田蚡就看见,他这位生的极好、毋庸置疑是他有生以来见过最漂亮、最明艳的美人的阿姊舒展了眉,唇角上勾,对他展颜一笑。

    王娡的睫毛又长又密,还带着些上翘的弧度,当她稍掩住那双黑白生得甚是分明的眼睛,就容易多出几分柔软的明丽。

    她的笑容里有一种蓬勃的生命力,就像一团燃烧不歇跃动不止的火焰根植在她身体的内部。所以给人一份极大的震撼力,能叫人一晃眼便下意识止息。

    田蚡也不例外。

    他怔然地看着王娡,无意识地瞪圆了双眼,在王娡眼中罕见有了几分应当是这个年纪的小孩该有的懵里懵懂。

    也对,田蚡明明比皃姁还小,只是不知道学了谁的腔调,才显得有些油滑的大人样。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王娡含笑低声语。

    田蚡这才恍然回神,有些慌乱地匆匆点头:“唯——唯!”

    他家这位阿姊绝对可以做天子母。

    田蚡没有其他哪怕任何一个时候,都比现在更笃定那份谶言了。

    如果这样的美人,都不能让那位传言中还颇为风流多情的太子动容。那田蚡可能真的会怀疑太子是不是什么时候行猎,竟然伤到了眼睛。

    七八岁的小孩骄傲地抬起头,对着王娡将胸膛拍得震天响,信誓旦旦:“阿姊就放心把甥女交给蚡吧!”

    “蚡一定会把甥女养得健健康康、快快乐乐的。”

    至于王娡自己嘛——

    “田家和那位……其实能够搭上门路。”

    田蚡不顾王皃姁盯着他几乎要炸毛的神情,还是厚着脸皮贴到了王娡身边。

    这话在他看来到底不是大庭广众之下应该说的,所以他努力垫着脚尖,伸出手半遮住嘴型,音量很小地偷偷对王娡说。

    王娡也不介意,安抚了一下安全感不高的皃姁,半开玩笑地指了指天:“反正能搭上门路的,总不会是那位,不是吗。”

    “当然不是,”田蚡意外也是个能理解王娡这种嘲戏乐趣的人,非但没有气急,反而同样很戏谑地应和她:“如果真是那位,田家现在也不至于还停留在长陵邑了。”

    起码得人在长安,入仕为官不是吗?

    “是窦太主。”

    田蚡轻声细语:“你我都知道的那位的同母长姊。”

    也就是历史上同样著名的——

    “馆陶长公主?”

    王娡颔首,配合着田蚡低声问,但心里倒并不意外这个名字的出现。

    馆陶长公主刘嫖。汉景帝刘启同母的姐姐,汉武帝刘彻原配皇后陈阿娇的生母,也是汉初政治里一位搅动风云的女性政治家。

    她在窦太后失明后贴心陪伴母亲,给生性风流的刘启进献漂亮美人,在性格强硬的母亲、弟弟之间多次为之斡旋关系。所以最后窦漪房将自己所有私产都留给女儿,刘启认可了她的子女与自己子女之间双重的联姻。

    以太后的宠爱、皇帝的纵容为基础,馆陶长公主在景武时期的政治场上一时真可谓呼风唤雨、权倾一时,连具体如何分封诸侯王的事宜都能过问——直到弟弟和母亲相继过世,作为皇后的女儿因为无子与巫蛊被废,刘嫖的权势才最终黯淡下来。

    而她一生最著名的事迹,大概就是和王娡以两桩婚姻为约,帮助汉武帝刘彻击败了他的长兄废太子刘荣成为太子。

    原来如此。王娡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刘嫖本就有给刘启送美女的习惯,而历史上的王娡想要进太子宫需要渠道,从刘嫖这处入手自是一拍即合。而有了这一份举荐之恩,两人后来再度联手,那想来也就是自然而然、不足为奇的事了。

    既然如此……

    “那我便先谢过弟亲的举荐之情了。”

    王娡眉眼一弯。

    她还真的得好好认识一下这位窦太主,不是吗?

    “愿为阿姊前驱。”

    田蚡低声顿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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