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前会后,孟婷婷问林清薇住不住宿舍,林清薇说不住。刘畅借着这个由头和林清薇攀谈起来。她说她是被朋友以工作好找为由骗过来的。可她实践几日后发现,她这种没学历的人,只配在进厂和服务行业里挑选。厂里的活她干过,高工资都是靠拼死拼活的计件和加班换来的,她身体无法承受。服务行业里餐饮业不太注重学历,自身条件只要不是太差都可录用。可她还想碰碰运气,找个工资高点的。别人找工作都是投简历,她是在街上乱窜,看到门口贴招聘启事就进去问问,她应聘过文员,销售,仓库管理员,都无一例外地在听到她的表述后上下打量她一番,然后视线一转,看着电脑说已经招满了。根本就没提到学历这茬。更甚的是,也不知是电脑上有这些招聘负责人的意中人还是来应聘的人在电脑里,让他们明明知道是对面站着的人在问他,却不看着对方说话,语气里更是连个感叹号都听不出。就这样走了十几家门店之后,她在应聘物业管理员时又再次见那坐在服务台里的女孩如此应付又不尊重人的行为后,她走到门口,把贴在窗户上的招聘启事撕下来拍在那女孩面前,泄愤地吼:“既然招满了就把它撕掉,这么简单的问题还要别人指出,脑子不是一般的蠢。”女孩愣神,反应过来时,她已经逃之夭夭。坐车回朋友家的路上,她有些后悔,那女孩好像也没做错,莫名其妙被她凶很无辜,于是她对着那女孩所在的方向,说了句对不起。林清薇无法体会到刘畅的这些情绪和想法,前天面试虽然金姐也没给好脸色,但她并没往心里去。也许是冥冥之中的优越感,让她选择性地忽略了这些无伤大雅的小事。刘畅思前想后,还是决定来追鱼过渡下,最起码这里包吃包住给买社保,所以她昨天就搬进了宿舍。说到这儿的时候,她突然又神秘兮兮地对林清薇耳语:“最主要的还是因为江硕在这儿,走那么多地方,就没看见一个比他帅的,我一定要把他搞到手。”
两个女生不假思索又毫无顾忌地笑成一团。
林清薇倒不会觉得刘畅不自量力,而是佩服她能如此坦然地对一个刚认识没几个小时的人说出心事另眼相看。最起码她不敢这么光明正大地表达喜欢,也不会对人如此信任。单纯从外表看,江硕贵气,刘畅土气,自然是不相称的。但成事在天谋事在人,不行动老天想成全都无从下手。再说了,难道她和亡夫就配吗?一个二十岁的花季少女,一个五十岁的枯树老翁,哪儿哪儿都不配。所以两人笑完之后,林清薇说:“以后我助你一臂之力。”
这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话,再次让两位女生笑成一团。也把围在收银台前的几位男服务员惊扰了,各个蹙眉看过来。只有门外那俩免费“门神”,一脸警惕。“门神”里不见武宁,估计是处理棘手的事情去了。
“说啥这么开心?和我讲讲。”米楷洋走路身子会左右晃动。
“说你长得帅。”刘畅打趣道。
“在C区都听见你俩的笑声了。”孟婷婷表情有点严肃,她把两个对讲机放在林清薇手里。“一人一个,下班后放在办公室充电,上班时戴上。”
“好的。”刘畅说。
两人发挥互帮互助的精神,把对讲机别在腰间,麦从衣服里穿出来戴在耳朵上。
就在此时,米楷洋突然跨步上前,俯身将那颗大脑袋凑在林清薇胸前,手捏麦说:“喂,孟超收到请回复?”这麦垂在肩膀上几公分的位置,米楷洋在不知会的情况下突然抓起麦说话,好意是在帮林清薇试麦,可他这样毫无顾忌地将额头贴在林清薇的侧脸上,让她心里一阵恶心。
看来,上次的警告是一点作用也没起。
“收到了,收到了。”孟超说。
对讲机刚戴上,咨客云姐就领着两位女生往A区走。
“爽滑无限。”云姐举起右手喊。
“快乐吃鱼。”全体服务员喊。
肉眼可见的,那两位女食客也被这整齐划一,响亮的口号声吓得一激灵。
试工那天也没有这一出,林清薇和刘畅面面相觑后都被这突然多出的工作内容整的很无语。蔡金中说其实公司规定进店一个客人就要喊一次,像肯德基那样,只是大家懒不爱喊,但是昨天金姐把孟婷婷赵刚狠狠骂了一顿,说这种小事别的店为什么都能做到而我们店却那么多理由。所以昨晚打烊后几名管理人员在工作群里特别交待了喊口号的事。
说起来,这不算难事,但林清薇在后面的几次尝试中发现自己喊不出口。所以她多数时候是只张嘴不发声。
林清薇本以为她和刘畅都是女生,会安排在同一个区,结果孟婷婷的工作分配表贴出来时,她还是和米楷洋看A区,刘畅和卢华军看B区。林清薇瞥着米楷洋的名字,心生抵触。这情绪导致她大脑里出现“和谁搭档都不和米楷洋搭档”的念头。米楷洋那些有意无意的身体接触让她无比反感。她若表现的过于在意,就有此地无银三百两之嫌。若无动于衷,又像是在纵容他肆无忌惮。保持距离无异成了唯一选择。只是这种大多数人都会用的,既能保住双方颜面又能准确表达意思的处理方式用在一个有自知之明的人身上就会达到立竿见影的效果。用在米楷洋这种选择性忽视没脸没皮的人身上就毫无力度。林清薇其实做的挺明显的,看到他走近就会起身离开,那要是有自尊心的人,绝对不会再往跟前凑了。米楷洋则反其道而行之,有种“你越不待见我我越犯贱”的倔强。
好在林清薇和刘畅相见恨晚的像连体婴似的粘在一起,无形之中她成了挡箭牌。刘畅性格非常开朗,笑时眼睛眯着,弯弯的就像三笔成笑脸上面那两条弧线。两人有说有笑地忙完上午工作,下班后跑到传菜口,林清薇看着那布满油渍和手印的不锈钢大桶里,像是用油泡了的一锅汤,无法想象这要吃下去得长几斤肥肉。王帅在旁边说你用勺子捞一下里面还有很多鸡腿,林清薇摇了摇头,那勺子摸一把估计手上能攥出半斤油来。刘畅抱怨:“一个开餐厅的员工餐怎么会这么差,鸡腿做的没卖相没食欲就算了,再炒个青菜能增加多少成本?”结果她回头一看王帅的小灶,辣椒炒肉,红烧鸡腿,上海青炒香菇,胡萝卜猪骨汤。好嘛,只有员工才一碗白米饭配一个鸡腿呢。刘畅郁闷,她一个长期吃辣椒的人没辣椒吃不下饭。俩人眼神一对就心领神会,兴高采烈地跑到对面湖南菜馆解决了相识的第一餐。酒足饭饱之后回店,孟婷婷说哎呀,吃饭都不叫我。刘畅笑嘻嘻地回下次下次,这次薇姐请的,花了三百多块呢,薇姐有钱。
下午开完班前会,林清薇和刘畅站在收银旁边的礼物展示柜看着店外的人来人往正发着呆。困意和倦怠迫使林清薇仰头打了个哈欠,睁开双眼时,云姐带着一位身穿红白条纹连衣裙的女生进店。这衣服颜色是她小时候所住孤儿院外墙砖的颜色。红瓦白墙,一座仿欧式建筑。林清薇不由得紧蹙双眉,眼神露怯。回忆毫无征兆地侵袭而来,她大脑瞬间陷入混沌,耳边像有只小鸟在啾啾地叫。她摇了摇头,试图摆脱那只小鸟,但收效甚微。她走到消毒柜前准备拿碗筷,握着门把手却无力拉开门。女生坐在靠窗的二号桌,就在她右侧,林清薇偷偷看过去,那模样越看越觉得熟悉,遗忘的面孔突然变得活灵活现起来,小鸟姐姐仿佛就坐在那儿。林清薇感觉自己的心脏在抽搐,封存的过往像打开了闸门的水库似的猛地冲破了禁锢。
林清薇所住的孤儿院和大家印象里的孤儿院不同。那是一幢四面临水,只有一座桥通往陆地的城堡。
城堡外有草地,有野花,有参天大树,还有秋千和鸡鸭鹅。城堡内装修豪华,有无数个房间,有很多小朋友,大多是女孩,他们有些是脑瘫儿,有些是精神失常的孩子。她们都被院长养的白白胖胖,并管教的非常有礼貌。林清薇是里面唯一一位正常的孩子,她不仅正常,模样也是里面最好的。
城堡里除了院长和院长夫人,还有两名二十多岁的女护工,两名三四十岁的男厨师和一名五十多岁的大巴车司机。
林清薇五岁的时候就跟着两位女护工干力所能及的活,比如洗碗,擦桌子。更多的时候她是在院长室里,和院长趴在高级柔软的地毯上,一起看童话书讲故事。五岁的林清薇觉得自己很幸运,院长室不是谁都可以进的,必须院长同意才行。
八岁的时候,一头银发的护工姐姐指着她说:“你来孤儿院的时候才三个月,不是别人丢在门口的,而是院长夫人抱回来的。”
后面开大巴车的司机叼着烟卷满眼讥笑地说:“你是院长夫人花了五千块钱买的,因为你亲生父母重男轻女不想养你,所以她就买了。她觉得你长得很漂亮,我觉得你长得也挺漂亮的。”
亲生父母不就是个概念吗?到底是怎么来到孤儿院的有那么重要吗?林清薇不明白这些大人为什么要告诉她这些事。
她觉得有院长和院长夫人就够了。
林清薇十岁那年,孤儿院发生了一件大事。
患有精神病的小鸟姐姐怀孕了。之所以叫小鸟姐姐,是因为她养了一只小鸟。那小鸟毛还没长全时掉在了窗台上,小鸟姐姐就收养了它,去厨房偷米,去外面抓虫,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大。小鸟长大了就飞走了,偶尔会飞回来落在窗台上叫。
大家都觉得它很吵,就把窗户关起来。时间长了,小鸟不来了。小鸟姐姐就每天坐在床上看着那扇窗,等着小鸟来看她。
小鸟姐姐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林清薇觉得这真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所以她担负起了照顾小鸟姐姐的责任,不管她走到哪儿都跟着。怕她摔了,怕她冷了。
有天半夜,林清薇听到吱嘎开门的声音,她坐起来揉揉眼睛,就看到小鸟姐姐穿着花睡衣,披头散发的背影。
林清薇马上跟着起来,连外套都来不及套,穿着白色睡裙就追了出去。
她不敢喊,一是院长夫人说过要是小鸟姐姐一个人出去了就会打她屁股,二是怕喊声吓到小鸟姐姐和肚子里的孩子。
虽然是夏天,但在林清薇的记忆里那晚一直都是凉飕飕的。月亮又圆又大,照的双眼不仅能看清山的轮廓,甚至能看到山上晃动的树枝。
小鸟姐姐出城堡后就往桥上跑,这可把林清薇吓坏了,她也跑起来,可没跑几步她就看见大巴车司机和院长追上了小鸟姐姐,并像抓犯人那样抓住了她。
林清薇蹲在地上,用树枝作掩护。
小鸟姐姐的嘶吼声在夜深人静的天空里回荡。
“我没疯,你放我走吧!我不想生下你的孩子,我不要这个孩子,我不要让他生在地狱里,你们不会善待他,你们会卖了他,会卖掉他的内脏……”小鸟姐姐的嘴被捂住了。
信息量太大,林清薇的cpu烧掉了。她垂着眼睛看着地上的绿草想了好一会儿,也没把小鸟姐姐说的话捋顺。
当她再次看向小鸟姐姐的时候,她正在地上打滚儿,小时候他们经常这样打滚,看谁最快滚到围墙。林清薇可以肯定,今晚这次是小鸟姐姐滚得最快的一次。她一鼓作气滚到了围墙边,然后迅速爬了起来,接着像小鸟似的飞进了水里。
小鸟姐姐就这么死了。
院长和院长夫人为她举行了葬礼,因为没有打捞,所以没有遗体,大家就把她的衣物点着了,然后对着那堆火大声哭泣。
“这孩子,小鸟姐姐活着的时候对你那么好,她死了你连眼泪都不掉。”厨房做饭的邋遢鬼说。
林清薇忍着眼泪答:“她去天堂找小鸟了,有什么好哭的。”
然后她看向旁边的院长。
他哭了。一个大男人哭的梨花带雨的,院长夫人在给他擦眼泪。
林清薇拧着双眉,咬着牙,转头瞪着大巴车司机,双手握成了拳头。对方挑衅地对着她耸肩膀,脸上的笑容不加任何修饰。
肯定是他,就是他,开大巴车的老头欺负了小鸟姐姐,所以,孩子是大巴车老头的。
“林清薇?”江硕从水吧出来想拿个碗来用,这扎着马尾,纤薄身板却套了件松松垮垮明显大了两号的工衣,像偷穿了男友T恤的女人,却挡在两个消毒柜门中间迟迟不动。双眼又直勾勾地盯着他,脸上风云变幻的,听到江硕的声音,她瞳孔晃了一下,眼睛瞪得更大了些。
在江硕眼里,她这副模样并不吓人,倒像网上那种天生臭脸要发怒的猫,可爱又好笑。
林清薇还处在梦境和现实的游离中,直到瞳孔聚焦清晰,耳边响起人声鼎沸,她才缓过神来。
“不好意思。”林清薇向右挪一步,让出开门位置的同时往二号桌瞟了一眼,那女孩正在与坐在她对面的男生聊得不亦乐乎,笑得花枝乱颤,林清薇收回目光,落在江硕侧脸上:“昨晚没睡好,走神了。”
“也不知道你为啥打这份工,明明拎着十几万的包。”江硕从消毒柜里拿个碗,给她留下个意味深长的笑就走了。
林清薇此刻才明白他的眼神里为什么总带着疑惑。原来她早已被他看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