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珩吩咐人去请长史他们。
人未到,声先至。
“那边的事还没忙完,都督把我们叫来,是有新发现吗?”
常卢植一马当先,率先赶到,身后跟着气喘吁吁的长史和梁瑕,三人一踏上顶楼,便被墙壁和桌椅上射满的箭矢惊了一惊,然后循着楼珩望去。
他背对着他们,一身玄色大氅站在檐廊下,其他几人围在跟前,不知在观望什么。
“过来看。”
楼珩头也不回的招呼,三人对视一眼,缓步上前,桑桐和叶寒声很是体贴的让了点位置出来。
一具尸体映入三人眼帘。
“他是谁?”
常卢植迷惑的看向他们,楼珩道:“鹤鸣庄庄主。”
“他?”
长史面容有一瞬扭曲,和梁瑕面面相觑,一时无言,桑桐见状疑道:“你们认识?”
其他人抬头望来。
长史默然颔首,梁瑕看他盯着尸身愣神,赶忙解释:“此人我们在刺史府上见过,好像是……李大人的妻弟,朱深。”
他话中迟疑,但看两人反应,分明能够确认。
和众人心中五味杂陈不同,常卢植更在意另一件事,“他怎么死的,该不是你们失手……”
“弩箭所杀。”
桑桐打断他的猜测,指着脖朱深颈部的血窟窿道:“这么明显的死因,常大人看不到吗?”
强弩一瞬射穿脖颈,巨大的力道致使其喉骨粉碎。
施救不及。
“你是说,他是被庄内护卫所杀?”
常卢植倏地瞪大眼,“这怎么可能!他是庄主,这些护卫就算不是什么拼死救主的忠仆,也不至于弑主啊。”
“若他们所忠之人,不是朱深呢?”
桑桐淡淡提了一句,如石子砸落水面,瞬间在各人心中荡起一层层涟漪,“护卫被擒后尽数服毒而死,谁又能说他们不是忠仆。”
朱深此人外厉内荏,贪生怕死。
或许正是清楚这点,担心他活着拖累他们真正的主人,所以才会痛下杀手。
所有人都听出了她的话外之音,长史乍然回神,急道:“这话可不能乱说,刺史大人勤政爱民,他不会行此禽兽之事。”
“顾长史。”
桑桐幽幽望着他,提醒道:“我什么都没说。”
刺史是一州之长,朝廷三品大员,即便他们有所怀疑,拿不到确切证据之前,也不会宣之于口,授人以柄。
长史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话,反而像是欲盖弥彰。
众人眼神微妙的打量着他,在场没有傻子,连常卢植那种心直口快的性子,在此事上都闭紧了牙关,偏这位一向喜欢中庸之道的长史大人情急失言,这其中委实耐人寻味。
“我……”
长史意识到不妥,张了张嘴想要解释,梁瑕看出他的尴尬,忙道:“朱深和刺史大人的关系的确容易让人误解,但我们共事多年,他的为人还是了解的,眼下刺史外出未归,无法自辩,我们这些作同僚的,当然要替他说两句。”
“对,就是这个意思。”
长史抚掌附和,尴尬在面上一闪而过,敛容正色道:“朱深此人游手好闲,一把年纪也没个正经差事,说不定就是他暗中搞的这个庄子,借此敛财,以供挥霍。”
“那长史大人倒是说说,他为何会被自己豢养的护卫所杀?”
叶寒声旧事重提,长史一瞬哑然,考虑片刻后,摊手道:“或许是朱深平日里压榨苛待他们,眼见没了活路,恶从胆边生,继而动手报复。”
“大人不觉得这个说法太牵强了吗?”
桑桐亲自拿人,护卫为给他争取逃走的时间,拼死相抗,若非她将人逮回来,以他挟制双方止戈,对方断不会灭口。
所以长史的推测不可能成立。
“那你说为什么。”
长史情急之下又把问题抛给桑桐,好似全然忘记了他们起争执的理由,桑桐与他掰扯不清,索性搁置:“此事待朱深的尸体送回城中再论。”
“论什么?”
常卢植诧异:“到这儿不就结案了嘛。”
他掰着手指给几人清点,“你们看啊,朱深死了,姑娘救了,赃物缴了,地牢里的人放了,剩下的药师那些,拉回去一处置,此案完美落幕,何必揪着一些细节不放。”
“常大人……”
桑桐声音乍冷,刚开口就被常卢植打断,“你别着急,先听我把话说完。”
“我不是想偏袒谁,也不是随意糊弄,这段时间我大致找人了解过庄子里的情况,就这儿的事,对外对内全是一个叫绿云的女子处置,虽然都猜测她背后有人,但没几个人真正见过庄主。”
“你说他就是庄主,行。”
“他活着你要刨根究底,没关系,该查就查,该办就办,莫说李刺史不在,就算他在,王法铁律之下,他也不敢徇私舞弊。”
常卢植扫视众人,话音陡然一转:“可现在人死了。”
“死人没法儿审问,庄内的证人顶多能证明有这个庄主存在,其他一概不知,这种情况追查下去,无非就是浪费时间。泾州城积压那么多案子,有多少人力物力能耗在这上面?”
长史连连点头,表示赞同。
梁瑕也不禁对常卢植另眼相看,没想到他能说出这番话来。
“再有。”
受到两人眼神鼓舞,常卢植更有底气,继续道:“追查下去,那些姑娘,还有地牢里关押的那些孩子,他们就要一遍又一遍被官府传唤,沦为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他们的父母兄弟怎么办?”
“以后她们还如何抬起头来做人。”
“你也是女子,将心比心,应该知道名节何等重要,事情闹大了不是在帮她们,而是逼着她们去死。”
常卢植最后一句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常大人说的对。”
梁瑕开口道:“与其大费周章,徒做无用之功,不如秘而不宣处置此事,再将鹤鸣庄这些年得来的不义之财分拨一部分,给她们用作补偿,送她们回家好好过日子去。”
长史忙不迭点头,怕又说错话,没有出声。
桑桐看着他们的嘴一开一合,唇齿翻张,仿佛占尽了全天下的道理,明明字字句句听起来都像是在替这些可怜的女子考虑,但她却只觉得心底发寒。
名节,清白。
好重的两把枷锁。
江安村的人用它们逼死了她拼却性命救回来的姑娘,她们的面容和鲜血犹在眼前,这一次,同样的说辞,同样的道理,对面站着的人却换成了这一州之地的父母官,数万万百姓头顶的天。
她还要再争吗?
若重蹈覆辙,她情何以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