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桐被他问得一愣,下意识扭头看他,楼珩却径直将视线移向了前方。
“我怎么没珍重自己?”
她不太认同这句话,又觉得他似是随口一提,非要争论倒显得她小题大做,当下喉咙一滚,默默吞了后面的话。
低喃被寒风和厮杀声一裹,淡的没剩下多少。
奈何楼珩耳目太灵敏,思索再三,还是决定和她开诚布公的说清楚,“珍重就该审时度势,量力而行。”
桑桐眯眼看他:“何谓量力而行?”
“力能则进,否则退。”
“退?”
她语调微扬:“我能走,那她们呢,我要弃她们不顾?”
“尽力足矣。”
楼珩始终平静,“萍水相逢,他乡之客,这些本就不是你的责任。”
桑桐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愣怔的打量他好几眼,“她们不是我的责任,那江安村村民就是你的责任?你又何必为他们舍命犯险?”
“那不一样。”
楼珩道:“论公,从军之人,上忠君主,下佑黎民,理当如此,论私,他们因我被塔桥寨算计,命悬一线,我不能坐视不理。”
“那我也给你两个理由。”
桑桐盯着他的侧脸,声音低沉且郑重,“论理,我要找到柴氏两桩命案的幕后真凶,唯有这条线索可循,他们的安危亦与我有关。”
“论情,我与你,与他们别无二致。”
她看向叶寒声等人,一字一顿道:“我虽是女儿身,不如诸位征战沙场,血洒边疆,但忠义二字,我也懂。”
公私情理,人心所重。
皆是血肉之躯。
谁也逃不过。
曾经她对这些大道理深恶痛绝,为了这两个字,父兄的牺牲,阿娘的鲜血,边关魂断万里,一家支离破碎。
她发誓绝不重蹈他们的覆辙。
可她这条命,偏是无数忠义之人用性命换来的,她活着,就不能白白活着,总要做些什么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
楼珩终于听出了不对,撤回目光,转而看向她,刚要解释被桑桐抬手制止,她盯着他,目光有种近乎刻薄的尖锐,“楼公子敢说没有这么想过?”
“没有。”
楼珩答得不假思索:“品性原本就与男女之别无关,是非更不能以此衡量。”
“我对姑娘绝无轻贱之心。”
桑桐面色稍霁,看他双手作揖,对她端正一礼,残存的那些恼怒随之烟消云散,“那楼公子到底是什么意思?”
有了先前的教训,楼珩思忖后才道:“桑姑娘对这些人事的关注已超出了‘奉命’二字的范畴。”
奉命是借口。
桑桐和他对此心照不宣,乍然摆上明面,愣了一愣:“这你不是早就知道?”
楼珩点头,“我知道,但人终归有好奇心。”
“所以你现在又感兴趣了?”
“是。”
“你主动提起,是想要个答案?”
“不是。”
楼珩眸光幽幽淡淡,瞧不见情绪,“我想知道的事情,我会自己查,方才临时起意试探一二,不曾想令你误会,抱歉。”
桑桐一时语塞。
要调查她,试探她,还说得这样义正言辞,普天之下,寻不到第二人了吧?
真是她多想了?
她心中憋闷,但看楼珩从容的神情,想到这个答案是她追问来的,一时梗住。
桑桐以为这个话题就此揭过了,熟料楼珩沉默了一会复又开口:“除了服药,你还有其他选择的。”
“什么?”
“你伤势尚能斡旋,没到鱼死网破的地步,你不相信我能来,所以才选了自损八百,伤敌一千的法子。”
桑桐决定跟着罗爷离开后,两人曾有过短暂的眼神交流。
他让她尽量拖延。
等他赶来。
然而那一炸,炸乱了所有的计划。
桑桐道:“我以为你们就算能安然脱身,也会被事情绊住。”
“地坑一炸,他们先前种种示弱必有问题,最危险的反倒成了你,你是不信我会放下村民来找你。”
楼珩一针见血的戳破她的心思。
桑桐想辨解,半响无言,索性破罐子破摔,“是,我不信。”
他们受利益所驱,中途结伴。
本就无情谊可依,人心的缝隙如深渊巨口,吞得下万千性命,她凭什么把她的命寄托在一个不确定的人身上?
一旦伤势再重些,她服药后遗症更大。
生还的概率也就更低。
她不能赌。
实话伤人,楼珩听罢却松了口气,她愿意直言,起码说明此事还有商谈的余地,否则一昧装傻充愣,反倒难行。
“这一路危机四伏,你不信任同伴的话,今晚侥幸能过,但不是次次有这样的运气,一意孤行,恐酿大祸。”
“如此,我们接下来的合作就要慎重了。”
楼珩言简意赅,点明利弊,桑桐听完后沉默了片刻,“我会考虑清楚,给你答复。”
“好。”
楼珩话音刚落,场中已经分出了胜负,塔桥寨的人横七竖八躺了一地,又失手被杀的,还有抹脖子自尽的。
三十多个人,能喘气儿的只剩下罗爷一个。
他双腿被剑钉在地上,披头散发,手掌断了一截,手腕鲜血汩汩而流,血肉模糊。
他伏在地上,按着手腕咬牙闷吼。
肩膀抽搐不止。
“刚才不是挺横的吗?”
叶寒声用脚尖在他肩膀蹬了下,“起来和我打啊。”
“士可杀,不可辱。”
罗爷粗声吼道,“你不如给我个痛快。”
“你想得美。”
叶寒声冷笑,“这么死便宜你了,你害得姑娘重伤,我非得在你身上戳百八十个洞才能解恨。”
其他人没表态,但听他这么说,也没人阻止他。
叶寒声性情张扬跳跃。
喜欢与人玩笑,想替她出气桑桐不奇怪,她意外的是越青崖和离溟弟兄俩,他们平日里与她既不亲近,也不生疏,始终保持着一个恰到好处的距离。
没想到他们会同意。
因为她是同伴吗?
所以忧虑,护短,同仇敌忾。
一众影子投在地上,将罗爷团团围住,楼珩的影子半挡在她身前,与他们一道,形成了牢不可破的防线。
她站在树影中,月光森白照在脸上,神情忽明忽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