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摆设简单,除却一张琴案和几张小几蒲团外,剩下的都是书。
木头混着墨汁的香气浮在空中,一老者席地跪坐,面前长案上摆着茶具,手里拿着香箸正在拨弄案角处错金博山炉内的香灰,听到人声和脚步靠近,动作未停,面上染笑,“你来的正好,水烧好了,该泡茶了。”
“老师。”
楼珩拱手作揖,深深一拜。
桑桐犹豫了下,抬起的手收回腹部,屈膝行了个女礼。
“过来坐。”
老者对他们招呼一声,余光瞥见叶寒声他们还在外间,笑道:“松杉,带客人们去吃茶歇息,别在这儿拘着了。”
“谢先生。”
叶寒声一行人俯身再拜,出了屋子。
楼珩对桑桐道:“你先坐,我去沏茶。”
说完,他走到老者身侧撩袍跪坐,一手揽袖,一手握着陶炉的把手倒水烫洗茶碗,他的手修长纤细,这一动作恰到好处的展现出那漂亮有力的筋骨,动作优雅似画中。
桑桐安静的跪坐在旁。
同老者一道注视着他,直到此刻,这个人真正褪去了身为两军都督的杀伐决断和冷漠,方才显露出世家子弟骨子里的清贵温和。
这温和不是单纯指脾性,而是浸润在诗书礼仪教养下的沉淀。
君子无争,皎皎如月。
“小姑娘,好看吗?”
一道声音打断了桑桐的思绪,她一抬头撞见一双笑眯眯的眼,谈老先生看着她,一脸戏谑,桑桐察觉到楼珩清淡的目光投来,面不改色的反问道:“不知先生指的什么?”
谈老先生捋须笑道:“自然是老夫的青玉冰裂纹茶碗。”
“好看。”
桑桐扫了眼,认真回答,老先生又道:“老夫观你神色,你方才好像误会了……你以为问的是什么?”
“没误会。”
桑桐突然发现这位老先生和她印象里古板威严的大儒不太一样,甚至有些顽劣。
怪不得楼珩说他喜欢与小辈说笑。
似是觉得语气太僵硬,她紧跟着问了一句,“那老先生觉得我该误会吗?”
“误会什么呢?”
桑桐斜睨着他逐渐僵硬的笑,顿时来了兴致,“楼公子好看吗?楼公子的手好看吗?还是楼公子的手拿着先生的青玉冰裂纹茶碗好看吗?到底是什么呢?嗯?”
她话音尾端藏着钩子,轻轻一挑,挠得人又痒又疼。
谈老先生本来是要打趣她的,没成想被她反将一军,推到了说什么都不对的位置,高高架起走不下来,“小丫头没羞没臊,人还在这儿呢,胡说什么。”
“哦~”
桑桐拖着长长的腔调,似笑非笑,“看来真是我误会了,老先生问的就是那茶碗,您老人家应该说清楚的嘛,词不达意,辱没先生的名声怎么办?”
合着还是他的问题?
这小姑娘看着腼腆,说话怎么跟刀尖淬了毒似的。
一下一下往人心口扎。
谈老先生轻拍胸口,哼道:“你放心,没人敢像你这么同老人家说话。”
“那老先生平常也这么同旁人说话吗?”
桑桐一句话又将他堵死。
老先生直接被气笑了,不知该怎么往下接。
正好这时楼珩泡好了茶,看向大眼瞪小眼的两人,适时开口:“许久不做这些都生疏了,老师尝尝吧。”
他将茶碗分别递给老先生和桑桐。
谈老先生看他眼底藏笑,冷哼一声,接到手里,“你这茶倒是来的刚好。”
楼珩但笑不语。
比起老先生拢袖闻香,慢条斯理,桑桐就显得很粗犷了,她喝茶如饮水,向来品不出什么好坏,一饮而尽,末了还很捧场的赞了句,“好茶。”
老先生余光瞥见这幕,嘴角抽了下。
他这上好的雨前龙井她舌头上连个滋味都尝不到就没了,小姑娘一点没耐心。
“你就看她这么糟蹋你的手艺?”
这话问的是楼珩,桑桐充耳不闻,权当听不出话里的嫌弃,楼珩笑道:“茶如人生,滋味各有不同,不算糟蹋。”
“你倒是维护她。”
谈老先生睨了他一眼,也不再执着‘挑错’,慢悠悠品了口,“汤色明亮,入口生香,不错。我还以为你在南境呆了这么些年,早把这些风雅之事抛诸脑后了。”
“老师教导,弟子不敢忘。”
楼珩垂首低眉,一副虚心受教的模样,倒让谈卿责备的话不忍再说,字在舌尖处转了转,化作一声长叹:“你啊,以你的资质若肯潜心向学,必成一代名家,流芳千古,这到底有什么不好,你放着清闲日子不过,要跑到那潮湿闷热的南境去受苦。”
楼珩默然。
对此既不反驳,也不解释。
“说话。”
谈卿敛目正色,审视着他。
楼珩苦笑,“弟子……无话可说。”
“你要气死我吗?”
老先生胡须一翘一翘,‘砰’的放下茶碗,“你当初一声不吭的去了边关,你祖父要罚你,我还替你说话,难道这么多年过去,你连个理由都不能告诉我?”
“溪白,你是我的弟子。”
“诗书词赋,策论文章,出身品性皆是一等一,你要想入朝为官只需说一声,自有人给你筹谋,根本用不着走这么一条艰险无比的路。”
谈卿盯着楼珩,企图从他脸上找出答案。
结果一无所获。
少年褪去青涩张扬,在边境的风沙和战火洗礼下,逐渐长成了沉稳内敛的青年,唯一没变的是他骨子里的倔性和骄傲。
楼珩依旧沉默。
谈卿打量他许久,知道这答案是问不出来了,时隔多年再相见,总不能不欢而散,索性放弃了这个话题。
“他平常也是这样闷葫芦一个吗?”
这话是对桑桐问的。
桑桐原本还在想着要是继续说下去,她就要起身回避了,熟料谈老先生话音一转,和她聊了起来。
她仔细回想一番。
看了眼楼珩,后者正好也在看她。
“除过正事,其他时候差不多。”
桑桐有意缓和气氛,顺着话茬玩笑道:“老先生难道不觉得长成他这样,即便是个闷葫芦也不影响美观吗?”
谈卿顺着她看向楼珩,略一斟酌,“的确不影响。”
楼珩被他俩盯着看,还堂而皇之的讨论起他的长相,换作少年时被人这样说肯定面上不显实则心花怒放,但如今只觉得尴尬之余松了口气。
老师不恼就好。
上了年纪的人最忌动怒伤身。
“你这小姑娘眼光不错,听说文庙起火那日,你还去救人了?”
谈卿把楼珩晾在一边,注意力全转到了桑桐身上。
他名声在外,隐居于此,除开堂授课外,还和不少文人名流都有往来,消息很是灵通。
桑桐将那日发生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
当然隐去了案件相关的事宜。
谈卿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些消息,不同的人不同版本,或是发表看法,或是添油加醋,只有眼前这个小姑娘简简单单说了一遍来龙去脉。
不夸张谁的失误过错,也不渲染自己的功劳付出。
就一本正经的平铺直叙。
“你知道外面怎么说你吗?”
桑桐摇头。
谈卿正想揶揄的问她想不想知道,却听她道:“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
无非是些贬低女子的陈词滥调以成全他们的自尊心。
听之无用。
话又被噎了回去,谈卿拧眉看她,“不知你芳龄几许?”
“十七。”
“才十七岁……”
不为外物所扰,心性坚定,这小姑娘果真不同。
谈卿对她大多改观,好奇道:“真没兴趣?”
“没有。”
“为什么?你们这些小姑娘不应该很在意别人的看法吗?”
谈卿大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他以为桑桐能说出什么高深的论调,不曾想她深吸口气,一本正经道:“骂我的话我不爱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