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献怀太子,江浔沉默了片刻,又继续说道:“当年在腊梅林北坡,太子殿下命人种下了珍贵的绿萼梅,又造下观景亭。”
“历年到御苑来,我都是与老师一同住在亭华阁中,也不知何时,太子殿下竟叫人从观景亭挖了个密道,一路直通此处。”
“圣上对太子殿下......管束很是严格,殿下从来克己守礼,从未有任何不当之举,却数次偷偷摸摸经由密道来寻我与老师。”
“我们在亭华阁赏月对弈,煮雪品茶,太子殿下似乎乐在其中,我与老师便从未多言。”
“后来殿下薨逝,这个密道便闲置多年了......”
江浔边说着,目光朝外望去,隐约露出了惆怅之色。
沈嘉岁听得认真,对于早逝的献怀太子,她实在一无所知,只是听世人评价,知他是个除了体弱外便完美无瑕的储君。
那时候她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完美无瑕?那这个人该有多累啊。
如今从江大人口中,倒窥见了一丝太子殿下的真实与鲜活。
“沈小姐,今夜可谓一波三折。”
“你或许会有疑惑,我既然已知晓赏花宴是襄王爷所为,且瑞王爷也并不清白,为何还要费尽心思设下这一局。”
沈嘉岁听得江浔这番话,瞬间回神正色。
她确实有此疑问,而且她有预感,这才是江浔最想说的话。
她紧盯着江浔,轻轻点了头,下一刻,便听江浔轻声地道:
“为了.....探帝心。”
沈嘉岁闻言浑身一僵,可很快又放松了下来。
其实,听到前头那些弯弯绕绕,她已经有这个心理准备了。
无论太子妃还是江大人,蔺老还是长公主,诸多人这般小心翼翼,步步为营,还能是因着谁呢?
这时候,江浔忽然掀被而起,因方才情况紧急,他身上的外袍甚至都没来得及脱下。
沈嘉岁见状便要出言制止,毕竟方才那个西风可是仔细交代过,让他不要下榻。
可江浔却摇了摇头,很是坚持,起身时微微晃了晃,却还是走到沈嘉岁对面坐下。
他微微气喘,神色认真地继续给沈嘉岁解释。
“自献怀太子薨逝后,圣上始终对储君人选避而不谈。”
“无论对瑞王爷、襄王爷还是皇孙殿下,圣上都不曾表现出格外的偏袒。”
“可同时,圣上又将我安排在皇孙殿下身边,任由瑞王爷在朝中招揽人心,还对襄王爷在赏花宴之举视而不见。”
“圣上这般模糊不清又放任自流的态度,便意味着这场储君之争将越发残忍凶险。”
“沈小姐,我已为棋盘上的棋子,挣脱不得,后退不能,可我——却不甘做一颗听话的棋子。”
“围棋中有一词,名唤‘眼’,这是一局棋生死存亡的关键。”
“我将每一次对帝心的试探,对阴谋的反击,都看做是在棋盘上留下一个活‘眼’。”
“即便万难加身,但我始终相信谋事在人,局中定有活路。”
“若半道身死,我也无惧,唯惧死而轻于鸿毛,愧对太子殿下信任,愧对老师疼爱,愧对唤我一声‘青天’的百姓。”
话至此,江浔缓缓抬头,直视沈嘉岁的眼睛,轻声道:
“沈小姐,这便是修直目前处境,将来困境。”
沈嘉岁原本听得认真,甚至跟着心潮澎湃。
可江浔话锋一转,却叫她思绪一滞,随即生出了几分手足无措。
江浔见状,顿时放柔了声音,可神色依旧那般认真,甚至不肯将目光从沈嘉岁脸上移开分毫。
“沈小姐,修直从前自知前途未卜,一直以来,不敢将沈小姐牵扯其中。”
“可密道中,沈小姐提及的前世,我却数次午夜梦回过。”
“我想,若沈小姐所行之路同我一样艰难,若你我命运本就纠缠关联,我无论如何也不舍让沈小姐独行,更不忍叫你一人承担。”
说到此处,江浔搁在案下的手微微颤抖,面上也再次飘起了红晕。
沈嘉岁垂眸抿唇,这一刻心跳如擂鼓,甚至因着江浔接下来可能出口的话,紧张地攥紧了衣袖。
江浔同样惶恐,甚至连呼吸都有些紊乱了。
他害怕自己的唐突会惊吓到沈小姐,又担心自己嘴笨,无法将心意准确传达。
若不是密道中,沈小姐曾毫不犹豫回抱过他,即便有前世之因,这些话他也万万不敢说出口,生怕引得沈小姐为难。
喘息片刻后,江浔还是深吸一口气,郑重无比地说道:
“沈小姐,我之心事,从前忧心你知晓,如今却生怕你不知。”
“方才在枯井之中,听闻旁人对沈小姐言明爱意,我心中忐忑难休,更难掩羡慕与嫉妒。”
“我也多么想,这般坦诚又光明正大地向沈小姐倾吐心意。”
江浔的话这般直白,叫沈嘉岁难以置信地抬起了头,却对上了一双眸光潋滟,温柔似水的眼睛。
江浔微微扬唇,第一次任凭情愫如汹涌的潮水,肆意冲破心堤,浓烈而毫无保留地展现在沈嘉岁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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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次见面,数次相助,沈小姐之于修直,如明灯暖阳,我对沈小姐......倾慕久矣。”
说到此处,江浔微微探身,眸光凌凌望着沈嘉岁,满是小心翼翼地说道:
“今日是我自私,擅自在沈小姐面前道明心意。”
“我知沈小姐刚毅聪慧,有勇有谋,不必藏于人后,更无需躲在男子的臂膀下。”
“我只是想让沈小姐知晓,若将来终有一劫,沈小姐不必独自面对。”
“修直愿为沈小姐手中利剑,背后长弓,倾尽全力助沈小姐心愿得偿,护沈小姐岁岁常安。”
“沈小姐,我......”
最后一声渐轻渐缓,带着颤意,仿佛是从心口溢出来的,显然已经紧张惶恐到不知再说什么了。
沈嘉岁闻言,只觉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瞬间传遍全身,热气从脸颊蔓延到耳根,几乎搅乱了她的思绪和理智。
她紧紧捏了捏手,见江浔良久无话,再也忍不住,鼓足勇气抬眸去看他。
却见他微微倚在矮案上,俯下上半身,姿态放得极低,几乎是在仰望着她。
恍惚间,沈嘉岁只觉满屋所有的光亮都凝结在了江大人的眉眼间,叫她再也移不开眼睛。
“江大人......”
沈嘉岁开了口,声音低低哑哑的,竟带了湿意。
江浔瞧见了沈嘉岁眼里的泪花,心头一慌,急忙颤声道:
“沈小姐,你不必回应我的,是我的错,我太过心急,太过唐突无礼了。”
江浔朝沈嘉岁伸出手去,可方才密道中,他还能因着意乱神迷去触碰沈嘉岁的脸颊,可如今却再没有理由了。
他的手臂僵持那里,懊恼到后悔不已,谁知这时候,沈嘉岁却突然倾身,竟在此时将脸颊轻轻凑到了江浔的掌心里。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了。
暖屋中,烛光里,一下子砰砰跳了两颗心。
江浔心潮翻涌,不敢动了,直到沈嘉岁轻轻在他掌间蹭了蹭,柔软而温热的脸颊上滚下了一道清泪。
江浔见状,再也难抑心中爱恋,微微蜷起拇指,那般轻柔,又近乎虔诚地为沈嘉岁拭去泪珠。
这一刻,除了满溢的欢喜,还有无上的荣幸。
他哑着声,温柔喟叹:“沈小姐,我何德何能啊......”
沈嘉岁泪盈于睫,轻轻摇了摇头。
该说这句话的,是她。
她何德何能,摘到了天上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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