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玉门的路上,两人相顾无言,
黑沉的天气,压抑的氛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最后是尹辞先受不住了,他出声打破沉寂。
“呆子,别委屈了,我没生气,……当时恰逢九叔寻我有要事,我那时忙过头了,并不是故意躲着你。”
尹辞说谎了,这一个多月他就是在躲着朱颜,可看朱颜这委屈自责模样,他觉得他要是说实话,朱颜这个呆子估计再不敢见他。
朱颜终于抬起头,灰暗的眸子有光亮闪过,“你当真、当真没生气?!!”
尹辞挺无奈的,要说生气,那肯定是生气的,但他哪来那么长的气性,只是心中想不通一直自缚着自己而已。
事实是这样的,但他不能说,这是他自己的问题,何苦再拖上朱颜。
思及此,尹辞佯怒道:“在你心中,我就那般小气?”
“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朱颜连忙解释,他又低下头去,“那日是我的错。”
不经意将墨兰伞往朱颜那边靠,尹辞无意往身侧一瞥,只见朱颜将头低得几乎要埋进披风的白绒领中,活像一个被抛弃的委屈小崽崽。
蓦地,尹辞脑中不禁浮现那年岁聿刚将幼童的朱颜带回来,对方对他小心翼翼的画面,浮现大病初愈的小奶团子寸步不离跟在他身后的模样。
朱颜委屈的模样把尹辞气笑了,他不禁心中腹诽道:臭小子,被强吻的明明是我,你小子倒是委屈上了!
想是这样想的,但尹辞还是故作不以为意道:“并非你的错,不过是意外罢了,有何可心生怨怼的,你啊,没必要自责。”
闻言,朱颜抓着尹辞衣角的手骤然一紧,身形一怔。
“只是意外而已吗……”
他低声轻喃,声音很轻,即使尹辞在他身旁也没听清。
他低着头,所以尹辞没看见他唇边那苦涩的笑,他忍不住自嘲起来。
‘北唐朱颜,这难道不是最好的结果,他没有发现你的心思,你和他也就不会走到决裂那一步……现在这样,不也是很好的?’
紧抓着尹辞衣角的手终于松开,朱颜扬起头,扯出一抹释然的笑。
“……阿辞不生气便好。”
冷战几近两月的两人终于破冰。
想着朱颜历年来的骚操作,尹辞觉得不能再让朱颜这样下去,他是真怕未来有一日他若是不在了,谁来护着朱颜。
“以后不管怎样,若是出去,一定得告诉我,下次再这样不声不响离开,看我还给不给你打掩护。”
尹辞认真叮嘱着。
而在尹辞对朱颜往后行为心生忧虑时,朱颜则是一扫之前的阴郁委屈,又变成曾经那个肆意调皮的少年。
“哎呀,小尹少主最最最好了,你怎么忍心看我被关在外面进不来呢。”
尹辞回神,正色道:“少油嘴滑舌,我认真的,你再乱跑,我可真不会管你了。”
“哎呀,知道了知道了,下次不会了,下次我带小尹少主一起,可好?”
“你!”
“好了好了,不闹了,我向阿辞保证,绝对没有下次,我可是最听阿辞的话了。”
少年还是那般灵动俏皮黠慧灵透,他巧妙哄着尹辞的同时,也乖巧把握着分寸应下了与尹辞的约定。
“你啊,最好这样,不然我今后真不管你。”
行叭,纵然少年表现得吊儿郎当,让人不信任的模样,可尹辞还是没办法对他说狠话,拒绝他。
尹辞反复思量,愈发觉得要给朱颜安个家。
尹辞暗中思忖着:依照朱颜那跳脱且爱闹腾的性格,把他关在玉门定然不可行,可放他出去,自己又难以安心。
给朱颜安个家,让他内心有所寄托,想来或许能够改变他的性子,自己也可放心些。
朱颜不知道尹辞已经在给他规划他的往后余生,甚至思考着怎么安排他的终生大事。
在尹辞为朱颜人生大事沉思时,朱颜熟稔自然地挽上尹辞手臂,和尹辞讲述着他在铸剑山庄遇见的奇人异事。
走过辛夷花林,爬过尽头藏在云间的青石板路,尹辞第三百四十一次将朱颜带回了玉门,带回了离苦居。
在确定朱颜身上青莲地心火的灼伤确实根治后,尹辞暗暗松了口气。
换上干净的衣物,朱颜墨发披散在肩,姿态慵懒随意盘坐在寒玉床上,倒映尹辞身影的桃花眼波光流转。
“小尹少主还是不信我呢,小小青莲地心火能耐我何!”
朱颜这傲娇的小模样,尹辞要不是见过朱颜被青莲地心火折磨的狼狈模样,他还真信青莲地心火对朱颜没啥影响。
“贫嘴!”
尹辞嗔怒,抬手给了朱颜一记糖炒栗子,见朱颜疼得龇牙咧嘴,他这才满意起身,开始着手清理案桌上没有放回原位的书籍。
“若是没有舅舅留下的玄冰玉露膏,你这双手啊只怕早就废了,还不长长教训!”
提起岁聿,尹辞整理书籍的动作停顿片刻,三年了,他没有收到任何关于岁聿的消息,心中自然是挂念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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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聿离开玉门之后到底去哪了呢,为何没有半点消息?
说到岁聿,朱颜也不嬉闹了,挺直腰板,乖乖安静打坐修行。
将所有书籍整理放回原来的位置,尹辞这才再将视线落在难得安静下来的朱颜身上。
“你伤势已好,即日起便不用继续待在我这,该干嘛干嘛去。”
“噢耶!”
少年高兴得直接结束打坐,从床上跳下来,三步化作两步跑到尹辞面前。
“阿辞三日后可有闲?”
尹辞正揉捏着手腕,不知道朱颜又要搞什么幺蛾子,仔细想了想,而后回道:“目前倒是没有什么要紧事,问这个做什么?”
得到答复,朱颜面上的欣喜更甚,神秘道:“三日后,老地方,阿辞记得来,有惊喜给你。”
“惊喜?你确定不是惊吓?!”
“阿辞这说的什么话,我是那种人吗,我明明对阿辞这么好!”
尹辞狐疑,历来经验告诉他肯定没好事,但在朱颜那满含期待的目光前,他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无奈正欲应下,却见他的芥子袋中飞出一张印有尹氏一族图腾的传讯符。
传讯符上显现一行文字:一个时辰后,疏风厅议事。
收下传讯符,尹辞微垂眼帘,若有所思。
朱颜面露担忧,“可是出了什么事?”
“无碍,只是一些事务交接。”尹辞解释着,忽地想起刚刚朱颜所言,略微沉思,随即正色叮嘱朱颜道:
“我近日大抵不会回来,你,给我好生在此修养,不得擅自外出!”
话到最后,他语气也软了下去,安抚似拍了拍朱颜手臂,“若有急事,可来疏风厅寻我。”
这三年来,他时常忙得不见人影,也几乎是住在了疏风厅。
见尹辞要走,朱颜知晓,这人一去估计半月也难见,他咬了咬下嘴唇,袖中的手不禁捏紧了拳头,望着尹辞背影,他做着最后的坚持。
“能不能空出半天,……哪怕一个时辰的时间也行!?”
少年几近哀求的声音,令尹辞驻足,心生不忍,可疏风厅事务繁冗,他也不知此去多久能回,他怕若是应下朱颜到时恐会违约,到时只怕朱颜更生气。
他挑眉思虑一番,仍旧想不通少年为何如此执着,最近好像也没什么重要日子啊。
暗忖片刻,见朱颜越发幽怨委屈的模样,尹辞打着商量道:“……这个,那个……我尽量?”
朱颜没有答应,他就那般安静注视着尹辞。
被看得心里发毛,尹辞略微尴尬摸了摸鼻子,最后他咬咬牙抚慰应道:“好了好了,三日后,我一定回来。”
闻言,朱颜那双暗下去的含情眼刹那间亮了起来,眉眼弯弯,撇下去的唇角上扬,那是极为明媚的笑颜。
“阿辞,你应了的,可莫要违约。”
“嗯……一定一定。”
前往疏风厅的路上,尹辞一直在思考着个问题,三年间相见相处的时间太少,他蓦地发现这几次见到朱颜,朱颜皆是委屈幽怨的模样,活像是自己欺负了他一般。
尹辞心想着,是不是因为离苦居人太少,只有自己陪朱颜长大,所以对方太粘着自己,所以因为自己太久没陪伴,而导致朱颜这般委屈幽怨。
朱颜幼时便失去父母,最缺乏的便是陪伴。而今舅舅离开了,与他关系最为亲近的人也就剩下了自己,可自己近年又忙得脚不沾地,陪伴朱颜的时间也越来越少,朱颜心中定是不悦郁闷的。
思忖良久,尹辞眸中神色越发复杂,他所行之事,今后危险重重,一人独来独往正好,若将朱颜带在身边,既是软肋,亦恐误了朱颜一生。
三年前,岁聿四人蓬莱之行,身为玉门之刃的二长老陨落,尹辞作为尹氏少主,便开始接替二长老职责。
玉门之刃,又称玉门暗箭,乃是玉门于暗处执行处决极度危险人物的利箭,他们所肩负的每一项任务,皆是以命相搏。
尹辞很清楚他今后的生活会怎样的,他不能拖上朱颜,朱颜应该过那平常修士的美好生活,不该陪他走在刀尖火海上。
而以朱颜的性子,若是知晓“玉门之刃”此事,定会跟在他身边寸步不离。若一直让朱颜跟在身旁,朱颜的生命安全便难以保障,这并非他所愿。
必须得让朱颜有其他的牵挂。
尹辞越想越觉得朱颜的婚姻大事不能再拖了,让朱颜寻个心仪之人,安个家,这样臭小子有事可做,有了牵挂,余生安好,自己也对得起舅舅的嘱托,完美!
这样想着,尹辞也做下了决定,等着三日后去应朱颜邀约时,再与其提出此事。
疏风厅中,檀木书架林立,卷宗盈满。长桌古朴,雕花精细,椅列有序。窗牖雕花,日光透隙,光影斑驳。梁上绘彩,壁间挂画,皆为前人之像,肃穆庄重。
厅内静谧,唯闻纸页轻动之声。
穿过层层纱帐,疏风厅正厅中央,精致浮雕檀木书案前,一银发女子身着暗金兰纹白锦袍正襟危坐,神情严肃,不苟言笑地翻阅着手中卷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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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辞俯身朝女子恭敬行了一个后辈礼。
“拜见族长。”
银发女子正是尹家族长——尹肖恩。
尹肖恩微微抬眸,淡漠的视线落在高堂之下那道身影上,纤细白皙的手指有意无意轻敲着案桌,发出清脆的声响。
同时,冰冷不含感情的声音也传入尹辞耳中。
“三年磨砺,你这把利剑,该出鞘了。”
话落,尹肖恩手中的卷宗悬空出现在尹辞面前。
“东陵域,九幽地冥蟒再现,此次交由你一人解决。”
不是商量,而是通知,尹辞没有拒绝的选择。
“弟子领命。”
接下卷宗,尹辞拱手行了一礼,后步退去。
待尹辞离开后,帷幔之后走出一人,鹤发童颜仙风道骨,赫然就是三族大长老。
“当年那么多人都没办法短时间里斩杀九幽地冥蟒,他一个人,你当真放心?”
尹肖恩不知何时又拿出了一卷卷宗,低头垂眸翻阅,口中却是半点不留情。
“玉门之刃,不是谁想当就能当的,他若是葬身东陵,便是他自己能力不足,怨得了谁。”
大长老捋了捋胡子,摇头无奈道:“肖恩,都过去十几年了,他是你兄长最后的血脉,你就算心有怨怼,也不该把他往那条路上引。”
玉门之刃,那是一条不顾时间地点随时都能葬身的不归路。
提及“兄长”二字,尹肖恩翻阅卷宗的手指顿住,她黛眉轻蹙,冷色的眸中闪过一抹异色,红唇一张一翕,无情的话语脱口而出。
“长老何必多虑,我早就说过,除兄长外,其余人皆与我无关。身为尹家家主,我所作所为仅是依本职行事罢了,他人选择如何与我有何干系。”
直白了说,她不会顾及什么血缘亲情,她只会遵循他人意愿,按规章办事。
“肖恩……”
“长老,他们命途如何自有天定,我们何苦干涉,您的好孙儿结局如何,您不是早就看到了吗。”
大长老欲言又止,最后被尹肖恩怼的无话可说。
“长老,肖恩事务繁忙,若有招待不周之处,烦请出门右拐。”
这是明晃晃赶人。
深知尹肖恩的脾性的大长老也不觉冒犯,无奈苦笑,一转眼人便消失在疏风厅中。
偌大的疏风厅中只剩下尹肖恩一人,四周的寂静显得她翻阅卷宗的声音格外大,可慢慢的,纸张翻阅的声音消失了,疏风厅静得可怕。
突然,“砰”的一声巨响,是卷宗被扫落在地的声音。
还有女子的一声冷嗤。
“死了好,都死了,省得脏我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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