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里住下的第一天,朝云昔就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确实没有人会来拿自己这“强奸”的名头挑刺了,甚至都没人会和自己说话,因为这到处都是那种七老八十,土埋到脖颈的老年犯,自己咳嗽这点事都忙活不过来,哪顾得上你个新来的?
而且朝云昔逐渐明白了一个问题就是,这帮老不死的似乎并不是因为病痛才导致他们咳嗽个没完,单纯就是因为想要咳嗽,想通过这种方式引起其他人的注意,想借此来用他们为数不多的自我表达方式,来彰显自己的存在感。
吃的东西也都是相当的基础,两个小馒头和一碟咸菜,当然现在就算是给朝云昔一些什么好吃的叫他吃,他现在的心情也都完全不能让他产生什么享受的情绪。
吃什么都是一样,这个念头,从完全没吃饱的中午,直到之后的晚上才逐渐改变,送来一个据说是新大厨掌勺做的菜,看着混混浆浆的一盘东西,配上小半碗蒸的稀溜溜的米饭。
朝云昔根本看不出那是什么菜,依稀能看见一些茄子,其他的……绿了吧唧的东西,这是什么,窝瓜吗?
拿着递上来的筷子,他夹起了一点东西混着那个不可名状的东西送到嘴里,几乎是在味蕾感受到了那个东西的同时,他就一口吐了出来,随即出现了干呕,像是要把中午吃的那点干巴巴,难以下咽的馒头都给翻出来一样。
但吃到嘴里他也明白了这东西到底是什么了,是大葱,大葱炖茄子,果然是“新大厨”,连菜谱都是自己独创的。
至于,为什么说是炖呢,因为这一碟没多少的菜里面却带了不少油花花的汤,散发着更是让人无以想象的气味。
他听着在别的监室当中的几个老头似乎没做任何抱怨,传出了不小的咀嚼声和下咽声,真是让朝云昔有点没办法理解,他试着夹起一块茄子,结果那味道更是令人反胃,就像是把做饭用的盐统一换成了洗衣粉,真的很难想象这菜是怎么做出来的。
侧过去,可以看到一个斜对面的老头,捧着那碟猪食,在舔着里面的汤,朝云昔也就再次产生一些大胆的想法,他用筷子蘸了点那泛着油光的汤,放在嘴里轻轻一抿。
更是令人恼得慌的滋味,没有一点咸味,尝到的全都是看到这个东西之后,就能够联想得到的味道,类比一下的话就应该是,用油兑水喝下去的味。
这点“菜”算是吃不下去了,朝云昔目光看向了那小半碗饭。
更是难以下咽,粥不成粥,饭不成饭,上不去下不来,有的饭粒带点夹生,有的则像是把饭蒸好之后又拿凉水过了一遍,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做饭能把饭做成这个样子,这多少也需要一点本事,这个所谓的新来的大厨应该就算是“新”在这个方面了吧。
但是看看别人,似乎有怨言的也只有自己一个,其余的人就算是没把所有饭菜全吃完,大多数也没有他这个症状的,这不禁让朝云昔开始有点气笑了的感觉。
折磨并没有就此而止,只是变着样子再一次出现在朝云昔的面前。
到了晚上,这一点才更加让朝云昔明白过来。
“嗯,嗯!嗯,嗯!”
声音来自于自己隔壁,一墙之隔的老头,这样的不大不小,刚刚好能在深夜当中听得一清二楚的声音,在朝云昔的耳边不断响起。
像是嗓子不通透,或者哪块不舒服发出的声音,也不清楚是故意的,还是真的必须要发出这种声音,总之就是每当朝云昔开始产生睡意之际,这个声音就会把自己扰醒,差不多是在后半夜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大概这个老头逐渐累了睡着了,朝云昔自己也是疲惫得不行,勉勉强强进入了一段时间的睡眠。
但这个难得的过程持续时间几乎没超过两个小时,现在已经完全进入了冬季,在原本的牢房,甚至看守所当中,供暖姑且都很好,但这个鬼地方就像是真正意义上的放逐地,吃的没好东西,睡得也是生生把自己冻醒,入睡时虽然这种寒冷也是一直存在,但自己清醒之时用着那个清醒的意识姑且知道把那脏兮兮的小被子裹着自己,睡着之后一放松下来,就已经不可能顾得上没有任何固定手段的被子了。
伴随着被冻醒的,还有又传到自己耳边的“嗯,嗯!”声,还有一些醒过来的老头卡痰的躁人声音。
这天的下午,在吃过了一点全是汤水的干炒黄瓜之后,一个没见过的面孔走到了朝云昔的牢房前。
这人很显然是个自由人身份,而不是从哪间监室当中逃离出来的囚犯,他用非常令人不爽的手势叫疲惫不堪的朝云昔过去,朝云昔一点耐心烦都没有,自己现在又冷又累,心里还烦得要死,这家伙大点声说就可以听见他想要什么,非要自己过去。
但朝云昔心里还是抱着某种期待,希望自己这么走过去到他身边会迎来什么好消息。
“你就是朝云昔是吧,我看这里面就你一个年轻的。”
朝云昔努力克制自己显得不那么不耐烦,应答了一下。
“别不愿意听啊,我这会给你带来的可是好消息,刘主任让我来的,就你隔壁这个老头,你知道吧,我不知道你俩昨天一天说没说话,他现在生活不能自理,但是医务室根本没这老头的地方,这老头还是无期,自打进来了那年就不指望出去减刑啥的,成天作人,现在岁数大了一身毛病,好像精神也有点不好了,多长时间也不说句话。”
“有屁快放!”朝云昔脱口而出的这么一句话,就连他自己也都没想到,对面那人也像是吃了一惊的模样。
“好小子,全是老头待得没劲了是吧?行,你不跟我好气,我也不跟你好好说话!”
那说话的动静,就像是刚学会骂人没多久的小屁孩子说的一样,让人听了心里就烦。
“就这老登快咽气了,没亲没故地,没人管,监狱里面也没工夫搭理这么个老坏种,本来是这样,但是昨天刘主任找到我说,正好在这片里面关进来个年轻的,年轻的要是蹲别的监狱都得劳动,你这样的来了这儿了,也没机会劳动了,怎么办,我一和他说明这个监狱的情况,有个这么样的一个老登,刘主任就说,啊,那就让这小孩去看老头吧,老头现在好像大小便都不能自理了,干得好到时候能给你发‘工资’,别的地方人家好歹能拿钱购物去,我看你这块也没有能购物的地方,你就攒着钱,等以后出去了,也是笔以后发达的启动资金,而且熬两年给老头熬死了,你这就也算是大功一等,我想想,这个应该叫什么,‘陪非亲非故的老人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挺好听,是吧。”
“你说完了吗?你觉得我会干吗?”
“你不干啊?我看你这块一天待在这儿,哪也去不了,应该闷得慌吧,我这给你拿来了两本小说,你要是答应我干,我这书就放你这儿了,又有书看,又有钱拿,还完全合法,这美事上哪找啊?”
“谁稀罕……”
“你爱稀罕不稀罕,我又没求着你。”
“你滚不滚?”
“你要是再敢跟我这么说话,我就……”
“你就咋的?你能咋的!”
朝云昔感觉自己就该这样了,早就该这样了,早该了,这就是原本的自己,不带任何修饰。
“我能咋的?哼!我直接把这个机会给别的老头。”
来者走到斜对面,就是朝云昔昨天看见那个舔着那猪食汤的老头的门前,敲敲老头的门栏杆,给老头叫过来之后说了点跟自己刚刚说的大差不差的话,随后几乎是马上,朝云昔就看到了那老头,头点得像拨浪鼓一样,嘴里用相当嘶哑的声音叫唤着“我干,我干!”
“你干,你干你你干!那是我的活,你干什么干!”朝云昔就这样相当嘴臭地,把这个即将丢进别人嘴里的肥肉非常不雅地往回挽救。
“哟,看不出来,这小兄弟难道非得好这口虎口夺食?”来人这么打趣似的说着,随后朝着朝云昔这边转过了身子,只留下那个干瘦的小老头在自己的铁栏杆前面呜呜喳喳地叫着什么,听了半天才听出来那老头是在骂着自己,听上去好像是什么“c你妈妈”,听着朝云昔都想笑出来。
“狗屁虎口夺食,他那一老不死的,哪来的虎口?”这种粗俗的调侃,在朝云昔的嘴里说出来越来越没有障碍了,就像是最自然的流露,听了这么一句嗑,那来人也乐了出来。
“你这小老弟,说话还真有意思,但是得是别骂我,骂别人挺有意思。”
在答应了来人的要求之后,朝云昔的床铺被外面的几个狱警搬到了隔壁老头的房间,本身就相当狭小的监室,又加了一张床之后,显得更加拥挤,为此朝云昔得到的报酬是,在眼下完全看不出价值的“工资”,和两本看起来毫无关联的破旧的老书,一本是余华的《活着》,一本是村上春树的《海边的卡夫卡》。
起初朝云昔并不觉得自己会被这个老头折磨成什么样,无非就是在饭点的时候喂老头几口饭,时不时在老头要从床上掉下来的时候扶他一下,给他挪回床上,这要是在外面叫自己干这些事,可能他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因为这占用了自己宝贵的时间,但是在现在这个地方,自己有着充足的时间陪着面前这个,正如那来人所说,非亲非故的老头。
他本想着在这么空闲的时间里,干发呆也是发呆,不如正好把刚才到手的两本小说拿来看看解闷。
可自己刚没拿起看上几眼,那老头就开始哽叽起来,就像自己一会儿没看他,去看书了,自己就要让人弄死了一样。
在这个哽叽的声音持续响彻在耳边的影响下,朝云昔完全没办法沉下心看书了,再加上自己拿起的这本《海边的卡夫卡》,上来就开始一章一章来回穿插不同的人发生的故事,自己看着也半懂不懂地,很是烦躁,索性把书丢在一边,什么也不干,就坐在自己床上发呆。
这,老头不哽叽了。
然而令人不想期待的晚上很快就到来了。
老头不出所料,果然又开始在深夜之中彰显起了他的存在感,而且自己没来他这个监室之前的一个晚上还没注意,现在就是四面八方都是噪音,除了老头的“嗯嗯”声之外,还有着另外一边墙壁传来的呼噜声,磨牙声。
这根本就不是能让人睡着的地方,他开始受不了了,一想到在这个老头的房间里继续这样呆下去,自己只会一点一点更加狂躁,更加难以入眠,到明天一早,还说不定这老头给自己找什么麻烦呢。
他站起身来,朝着这监室当中的铁栏杆门走去,开始用在自己床边放着的书,狠狠地砸着铁栏杆。
砸了没多大一会儿,就进来了一个狱警,拿着一个闪灯的手电筒,从他的脚步声中就能听到这家伙的怒气冲冲。
在他照到了声音的来源之后,就拿着他那个手电筒闪个不停,闪得朝云昔眼睛还没来得及闭上,就被弄得出现了像是眼睛被扎了一样疼痛感。
“大晚上不睡觉敲泥马勒戈壁!”
“送我回去,我不在这老头这屋睡。”
“你爱在不在这屋睡,白天帮你搬床累个半死,现在大晚上跟我闹这出是吧,我告诉你,你要再敢拿你那小烂玩意敲一下栏杆,我直接拿这手电晃你一晚上,晃不瞎你。”
这最后的警告,也像是狱警根本就没想好什么有效的惩罚措施瞎说出来的,但是不难看出的是,这人到时候肯定会说到做到,甚至还没准给自己来个“超额完成任务”。
这个晚上算是又只能这么度过了,朝云昔用被子蒙住自己的头,但这张狭窄的小被子就没办法盖住自己的脚,光是把脚暴露在空气当中几秒,就已经冻得让人受不了了,真不知道这群还在这里日日夜夜生活着的老年囚犯是怎么过的,不是老年人都怕冷吗,难不成是冻习惯了?
在这之后的日子,朝云昔就重复着这样,还不如在原来的地方的生活,不,也不能这么说,如果现在给他一个机会让他回到原来的牢房当中,那他也大概会三思过后不做选择的,毕竟一个挨打挨算计,一个挨闹挨折磨,哪个也都不是好受的,哪个也不能说是比另外一个更能令人接受。
每一天睡个大概两三个小时,到差不多三四点钟,这群老头就都该睡醒了,然后开始卡痰,猛咳嗽,不得不醒,他本身在外面的世界里,就是个觉轻的人,稍微有点动静就容易直接醒过来,更别说在这种倒霉催的鬼地方了。
他还期待着,是不是会出现那种几个晚上都睡不好觉,积攒的疲惫感会让他在接下来的某一个晚上承受不住疲惫,从而倒头就睡,怎么吵都吵不醒?
没有,一次都没有,他数着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一天这样的能让他睡好觉的机会都没迎接来,这地方没有镜子,如果有的话,他一定能看到一个死人一样的脸。
一开始他还觉得自己在某些必要的时候,是要管管这个老头的,比如说吃饭的时候,老头要大小便的时候,以及自己玩着玩着掉下床的时候。
后来就发现完全没有这个必要,这老头似乎完全就是为了耍自己玩,才弄得自己一副需要人照顾的模样。
朝云昔有次就看着,自己一整天都不管这老头,他自己能作成什么样。
结果是怎么也不会怎么样。
中午那顿饭他故意不喂老头,结果这老登自己坐起来拿起勺子吃了。自己玩着玩着要翻倒地上了,却脚一勾床架子,又上去了。
但唯独一项最头疼的地方,像是这老头故意而为之,想要坏自己一样。
那就是他把大小便全便到了床上,那种奇臭无比的屎味和尿骚味,弄得不光是朝云昔,就连之前斜对面,现在是正对面的那个要抢自己活的老头也开始叫唤了起来:“臭!臭臭!真臭!真不害臊!c你妈妈!”
这老头怕不是活脱脱一个智障,再不就是低能,这里到底是监狱还是精神病院。
那两本书也在这样的环境之下看完了,一开始翻开的《海边的卡夫卡》被朝云昔放在了后面看,先把《活着》看完,看完之后并没有什么感触,因为他开始产生了一种嘲讽感,是,故事里那个家伙是挺惨,但那个时代惨的也不止他一个,他能在那么动荡的年代以他那么个身份活下来,就算自己身边的亲人一个个都死了,那还不是他自己年轻时候造的孽?看看最开始那年轻的他都干什么了,就是当场给他枪毙了都不解恨,反观自己呢?他朝云昔,是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才让他在这么个鬼地方,永无止境地承受折磨,八年零六个月,他没办法想象,八年零六个月的每一天都要这样度过,最后的自己能不能坚持到最后,或者说,坚持到最后的自己会变成什么?
在来到这个鬼地方之后的第19天,他一天一天地算着日子,但也不确定自己算没算错,他开始逐渐变得习惯了一样,在中午有人送饭的时候,他拿着那两本已经看完的书,笑嘻嘻地问,还能不能叫人给自己再带几本书了,这两本现在他看完了。
送饭的人没好气地否决了他的这个请求,但是紧接着,却带给他了另一个远远超出自己想象的消息。
“你准备准备,明天你有个探监的来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