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过年了,厂里开始统计要回家过年的人数。江彩云和江小蝶都不打算回去,一是出来没有多久,二是无颜面对江东父老。过年那个晚上,厂里搞了个大联欢,名为“跨世纪晚会”。
江彩云和江小蝶两个开始只喝着雪碧,后来就换成了啤酒,一杯又一杯,结果跨世纪的时候,她们两个都没有感觉。
其实大家都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所谓跨世纪,不过就是时间跨入了2000年。所谓的狂欢,不过是一堆人的寂寞。
江彩云和江小蝶两个一直昏睡到第二天下午。醒来后两人结伴着去打电话,江小蝶家里装了电话,很轻松就和父母通上了话。母亲在电话线那头哭泣,哽咽着说:“孩子,你过得好不好,十几年了,你还是第一次离开我们一个人过年。”
“妈,”江小蝶说,“我不是一个人,全厂里的人都在呢,特别是彩云,我们两个一直在一起的。”
“哦,那就好,那就好,孩子,家里一切都好,记得照顾自己啊。”
“好的,妈,我知道,”江小蝶说,“没事我挂了。”
江小蝶在听到妈妈说了一声哦之后果断地挂断了电话。江彩云说:“为什么不多说说,好像新年快乐都没有说吧。”
“对啊,是忘记了,我怕再不挂,说着说着就要哭出来了,大新年的,不吉利。”
“想不到你还这么迷信呢。”
“唉,迷信也是一种信仰,我害怕自己没有任何信仰,到时候出现信仰危机呢。”
“这话说得,小蝶,我在想,新年了,新世纪了,这可是千年等一回的事情啊,我们要不要去犒劳一下自己呢。”
“怎么犒劳呢?咱们又没有多少钱,有话说得好,所有的浪漫都是浪费钱换来的。”
“那也不一定,红酒钢琴九千九百九十九朵玫瑰才叫浪漫吗?”江彩云将手里的一杯热奶茶喝了个精光,舍不得扔掉。她看着杯子上那个夸张的笑脸,心情似乎变得好了起来。
“当然,没有这些,整天为着柴米油盐操心,怎么浪漫得起来呢。”江小蝶不以为然地说道。
“小蝶,就算你说得对,那也是情侣之间的浪漫吧,我们两个就不必了,比如我们可以去看看风景,工业区这灰色的街道,灰色的天空,你就不想换换新鲜空气吗?”
“想啊,做梦都想。”江小蝶说着,脸上有了兴奋的表情。
“我是说,咱们去镇中心看看,散散心好不,还要两个星期才开工,正好可以好好地玩一玩呢。整天闷在宿舍里,心情难免压抑,你觉得呢?”
两人返回宿舍精心打扮了一下,然后就出发了。当然说精心打扮不过是换了件棉衣,然后将头发稍微整理了一下。上个月发了六百多块钱,要考虑寄给家里,得算计着用。
在那座人行天桥上,江小蝶说:“你有没有发现,这天桥的两端连接的是两个世界。”
江彩云说:“怎么了,这么文绉绉的,真受不了你。”
“这么说吧,来,你看看这天桥,这边,是工业区,里面的人一个个面如死灰,行动机械得像僵尸,而这边,你看看那些红男绿女,一个个神采飞扬,奇装异服,不知道有多潇洒。”
“这些都是表象,你又不是他们当中的一个,你怎么知道他们活得潇洒。”
“我可能不知道,但我可以肯定,他们至少在物质上活得比我们富足。你看看这边这些别墅,每个门口都有保安把守着,从里面出来的人,都开着小车,漂亮女人在旁边盈盈浅笑,我承认,我开始羡慕了。”江小蝶说着,脸上有了一种飞扬的神情,像是在幻想着这种好日子。
“小蝶,欲望是没有止境的,我知道你不止一次萌生过这种想法,想要进入这个城市的上流社会,可是,你觉得那样好吗?”
“我没有想过好不好,我只知道我现在过得一点都不好。”
“既然过得不开心,我们俩回家乡去好吗?至少那里还有亲人。”
“谁都不想背井离乡的,可是我找不到回去的理由,我需要衣锦还乡。彩云,有时候我想过放弃自己的生命,可是我没有勇气。如果活着是最好的选择,那么我希望自己活得风光一些,像这种流水线上的生活,我已经受够了。我经常会看着那条墨绿色的流水线出神,它总在往前奔跑,无休无止,没有停顿,循环往复,我们的青春,就将要在那条流水线上消耗殆尽,我们要一直这样吗?工作上稍微有点失误,甚至只是动作稍微慢了一点儿,就要忍受组长的数落与白眼。我们,需要活得这么憋屈吗?有话不能说,有气不能出,有苦无处诉,有时候,我真想狠狠地扇那个人模狗样的组长两个耳光,然后离开。可是一想想,离开,可以去哪儿呢。”
“小蝶,你知道清心寡欲吗?或者,那才是我们需要坚持的。”
“清心寡欲?说得不好听就是不思进取,你觉得这样的人生有意义吗?”
江彩云垂下头,长长的头发遮住大半边脸,半晌,她无奈地说道:“没有,可是我们为什么一定要找人生的意义呢?平平静静地过完这辈子不好吗?”
“当然不好,彩云,你有没有想过,我们这种简单无望的工作,简直就是在浪费我们的生命。我们应该有追求的,对不对?我们应该有理想的,对不对?我们从来都不服输的,对不对?”江小蝶情绪激动,紧紧地抓住了江彩云的双臂,甚至还不住地摇晃着她。
“你说得都对,小蝶,可是,我不知道我该从哪里入手,开始我们不一样的人生。有时候,认命或许是最好的选择,或者说,不选择是最好的选择。”
江小蝶的眼里闪着晶莹的泪光,看得出,她的内心崩溃到了极点。她抬起头,仰望灰色的天空:“我们这样看着时光匆匆流走,我觉得我们每一天都在等死。”
“唉,”江彩云长叹了一口气,“其实我也在挣扎,有时候想放手一博,有时候想随遇而安,人就是矛盾的,因为矛盾,所以痛苦。”
“彩云,我有一个堂姐,初中没毕业就来广东打工,被一个台湾老板看上了,然后供她念书,现在有了自己的公司,你觉得这样的人生路好吗?”
“小蝶,你想这样吗?”
“我不是想,我只是觉得我们有时候不必那样执着,有时候放弃某种坚持,就会让自己过得更好。”
“小蝶,我不是想要左右你的想法。我只是觉得,如果你离开,我们会更加孤单。你看看,我们在这里,在这个冰冷的工业区里,还有个安慰,还有个可以说话的人,如果你离开,我害怕你一个人,你知道吗?”
“嗯,彩云,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担心我对吗?”江小蝶裹紧了身上宽松的棉衣,说,“都说广东这边一年四季都很温暖,你看这刺骨的寒风,甚至我在家乡都没有觉得这么冷过。”
“这儿风大,我们还要不要去中心街区呢?”江彩云问道。
“去,为什么不去。虽说那些繁华与我们没有半点关系,可是能允许我们仰望一下的。”
“当然可以,走吧。”
草木繁盛的南城广场,有零星的人走来走去。拾级而上,有潺潺的流水声传来,闻声望去,却见情侣在广场的石凳上紧紧地偎依。江彩云在那一刻猛然就想起了林子建,他说让她等他的来信,可是她却急匆匆地离开了家。不知道那信有没有到达她的家里,几次打电话回家母亲也没有提过,大概是没有吧。
男人说过的话,本来就不必放在心上的。江彩云想,这样也好,没有一个彼此牵挂的人,人生会变得更加简单。
江小蝶说:“彩云,你看他们幸福的样子,你想找个男朋友吗?”
“不想。”江彩云用的是异常坚定的口气。
“我也不想。刘大海你知道吗?自从那次之后,我们几乎没有说过话。他甚至不知道我为他受的罪。”
“小蝶,过去的就不要再提了。男人,或许我们应该慎重对待。爱情,有时候是不能染指的东西。”
“你相信会有灰姑娘和王子那样的故事吗?”
“灰姑娘,那不过是幻想。爱情,有时候很现实的。所谓的一见钟情,不过是一时的冲动。”
“林子建和你联系上了吗?彩云,我看他对你挺上心的。”
“我知道,我一辈子感激他。只是我们不适合,他有他的人生,灿烂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