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大贵此刻已经搬到了丽都花园的毛坯房里。有时候,他看着对面那些拔地而起的高楼,想着上面的一砖一瓦都洒满了自己的汗水,心里就有了无比的自豪。电视上说得一点不错,农民工是这个城市的缔造者。
“嘿嘿,缔造者,那是多么荣耀的词。”江大贵抽着旱烟的时候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大家伙都以为他发高烧了。他看着那些侧目而视的人,自豪地说:“不允许我这土包子做回文化人吗,告诉你们,我们家就要出大学生了。”
人群里传来一阵阵的窃笑,江大贵将它读成了羡慕与赞许。
住宿有了改善,整个人也精神了不少。又一天的晚饭过后,他坐在床沿上抽着旱烟,不经意又问到了上次没有想明白的问题。他对着躺在木板上像个思想家一样望着天花板的江福贵说:“老弟,你说广州好玩,我来也有了这么久,也想去乐呵乐呵呢。”
“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哥啊,弟这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啊。”
“怎么了?”
“还怎么了,打了几天的先锋霉素,我心里那个恨啊。钱用了不说,还要遭罪。”
“先锋霉素?那不是消炎的吗?你生病了吗?”江大贵有些焦急地问,刚想走过来摸摸老弟的额头,却被旁边一个工友叫住了,他有些幸灾乐祸地说:“凡事都有因果,自己种下的因,就要收获怎么样的果。”
江大贵一听这话就有些犯糊涂了,他说:“兄弟,能不能说得明白点,这么绕来绕去的,我是听得头晕脑胀啊。”
有个广西佬在上铺正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看着每日闲情,一听这话就来劲了,争先恐后地说:“我来说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吧,这福贵啊,是得性病了。只要得了这种病,几瓶先锋霉素就可以搞定,也算划得来了,他要是上大医院,没有几千一万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江福贵说:“别这么夸张吧,这么个小病,哪用得了几千一万。”
“你还别不信,去了你就知道了,这个检查,那个检查,没完没了。还有那墙上的地图,看得人头晕眼花,你要没读书还摸不着门路。找个人问吧,这样的普通话人家也听不懂。别看这些街边小诊所,卫生条件是差了点,但那服务态度好啊,那个姓程的年轻人,有事没事笑容总挂在脸上,听人家说,那是医科大学的高材生呢,只是没有找到工作,就流落到这儿来了。听人家说,在这儿好几年了,感冒发烧那些小病,全是他给医好的。想不到他还能治这病,听说她老婆还在外接生,简直就是万能的包治百病的神医侠侣啊。”
江福贵说:“去去,哪有你说的那么神,再说了,人家政府不让他开,遇上清查,他人又不在。看个病还像偷鸡摸狗似的,我是再也不愿意去了的。”
“福贵,话可不能这么说,我看呀,你还得去。一来你戒不了女人,二来你也没那么多闲钱上大医院。”
“俗话说得好,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你这张嘴,为什么就不能说点儿好听的呢,真是晦气。”
“你还来脾气了,三天两头往花街那头跑,不中奖都难哦。”
“我再也不去了,你敢打赌吗?”
“嘿嘿,长志气了,老乡,我能打个包票,你要好了,还得去,那可是温柔乡哦。”
……
江大贵默默地听着他们俩的对话,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着旱烟。对于这个弟弟,他已经无语。
广西佬终于沉寂下来,仍旧将他的目光集中到报纸上去。他是山区的一个老头,姓何,年纪有了差不多五十岁,天天买着广州日报看,有时候还买来特大的放大镜像个古董专家似的盯着看。他这个样子绝对不是为了学习?党的方针政策,也不是看每日闲情里的美文。此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他正用放大镜在观摩那些暗藏玄机的图片呢。说出来可能要遭到他的鄙视加漫骂了,说还是不说呢?
这个问题有些纠结,本着实事求事的原则和不吐不快的作风,还是得将这个没有觉悟的老头给曝光了才行。这位仁兄,他正做的研究工作就是猜马。
这个马不是蒙古草原上的马,而是香港赛马会的马,是一匹让无数人疯狂了的马。可是这位何姓仁兄却振振有词:“这马是好马,要在香港,那就是和大陆的体育彩票福利彩票是一个档次,要哪一天我中了大奖,每人分给你们一千块。”
一千块不是个小数目,按照当时的农民工的薪水来算,每天二十几块钱,那得奋斗了差不多两个月才行。虽然何老乡说的只是望梅止渴的事情,可大家觉得挺安慰的。因为在他们看来,一个吝啬惯了的人,是连这样的许诺也舍不得给的。所谓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大概就是说的这个道理吧。
闲话少说,还是继续来说江大贵。他在听到老弟得了性病之后有了一丝难为情,虽说不是他自己得了,可是他觉得这让他脸上无光。都说长兄如父,父母亲都不在了,他这个做哥的,实在是对这个弟弟教育得太少。他有些自责,更多的是羞愧。因为这实在不是什么好病,在老家,得了这样的病比得了癌症还让人同情。当然除了同情之外,大家都像防瘟疫一样防着,甚至实施隔离。上次就有一个从广东回去的姐们,应该是得了妇科病啥的,当然不能排除是得了性病,在邻居家里坐了一会儿,喝了杯茶,结果那户人家直接把她用过的杯子和凳子扔进了池塘。他老伴有些疼惜,阻拦他说:“老头,凳子扔了还有点道理,这杯子,不会有这么严重吧。”
那老头想想虽然觉得有理,可一点也不觉得心疼。用他的话来说就是:“看着这杯子就觉得恶心,以后少惹那婆娘。”
江大贵想起这事的时候还心有余悸,他有些担心地问:“福贵,这病传染吗?”
“老哥,你就别睁着眼睛说瞎话了,这哪能传染呢。”江福贵撇了撇嘴,有些责怪地说。在他看来,自己的老哥应该要包容自己一切的。
“不传染你怎么染上的呢?”江大贵还是忍不住拿烟筒将老弟的屁股狠狠地抽了两下,“你去,我让你去,你就怎么那么不长进呢。”
“这有什么长进不长进的,我也是出来惯了的人,婆娘又离得远,再说了,你是没去过那条街,你去了,说不定就上了贼船了。”
虽说是用家乡话唠叨的,两个广西佬还是听了个大概,那个闭目养神的家伙在一旁笑得很夸张,还怂恿着江大贵:“老哥,你要进了那花街,保证你不想回来。那里面的妞,从十六岁到四十六岁,肥的瘦的,随你挑,价钱也是一分钱一分货,要个中等姿色的吧,四十块钱应该就差不多了。十块钱一次的不行,那叫一个差啊,年老色衰不说,还一个劲催你快点快点。”
“你以为价钱贵的就不催你快点吗?都是一路货色。”江福贵躺在床上有气没力地说。
“福贵,你这些年在外面打工,钱没寄一分回家,累死累活,都送给这些不要脸的女人了吗?”江大贵显然有些不高兴,想救救这位迷途中的弟弟。
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江福贵大概是对那些昔日温存过的娘们有了些感情,他竟然为她们说话了:“什么叫不要脸,她们都很可怜的。说出来也不怕你笑话,这几年我也给了她们不少钱,一来二去,算是有些感情了。我也是个没有多少奔头的人,你弟媳那个蠢婆娘在家不是靠着别的男人过日子吗,我凭什么白白地为她赚钱呢。她给我戴绿帽子,我就得让她尝尝我的手段。”
“你糊涂了,还手段,你有什么手段,除了还可以挪得动的双脚,可以换点柴米油盐的双手,你还有什么,到时候老得走不动了,我看你用什么过活。不趁现在能挣钱留点积蓄,将来要有个三病两痛的,我看你哭天去吧。”
“唉,不想那么远了。俗话说得好,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就这样着吧,到时候实在过不下去,大不了喝个敌敌畏。”
江大贵又抄起那个竹筒子朝他背部狠狠地一击,直打得江福贵“哎哟”之声不绝。江大贵一边打一边骂:“打醒你这个不长眼的,好好的说这些没根由的话,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你也几十岁的人了,这些还让我来教你吗,两个老的要是听得见,还不被你惊吓得醒了过来。”
江福贵说:“真要能那样,也是功德一件。只不过,两个老的要是真的活转过来,日子就不见得好得哪里去,多了两张要饭吃的嘴,咱两兄弟负担更重呢。”
江大贵说:“你连自家的婆娘和儿子都不管了,哪里还有心思顾及老的。死也好活也好,你只当不存在吧。”
“那也不一定,大哥,我认为父母恩情那是得报的。那蠢婆娘,哪里能跟父母亲比呢。儿子我可是老娘身上掉下的肉的啊。”
“别说这些没用的了,他俩在世的时候我也没见你对他们好过。福贵,你们两夫妻是不是打算各过各的呢,那还像个什么家啊,你不为她想,也得替你儿子想想吧。”
“儿子有什么好想,那个忤逆子,将来不被人剁了手脚就算对得起我了,我想啊,他迟早都会被送去劳教的。”
江大贵皱起眉头,他是知道二弟家的情况的,不过以前都没怎么过问。两兄弟都有各自的生活,也不好过多地干涉人家的家务事。这几年来,江福贵除了过年时节回来十天半个月,其余时间都没有见过人影。孩子在上初二,听说在外面拉帮结派,晚上就在马路上挡过路司机的车子做些敲诈勒索的事。
“你知道这个情况,为什么不管管呢?你们家江晓明也不是天生就是要打家劫舍的啊。都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不合格的孩子,只有不合格的父母,你想想看,这孩子自出生以来,你管过多少,你教育过多少呢?”
江福贵说:“我辛辛苦苦送他去学校受教育,还得我来教育他么?那几个方块字,我放家里教还不是一样的会。”
“这么说你自家的孩子出问题了,你是一点悔过的心都没有呢。”
“有,我大大的有,可是,我能怎么办呢。我为了他我整天守着他,或者做铁笼子将他关起来么,这样又要说我虐待小孩子了。老哥啊,我是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哇,你就别烦我了,一说起这些,我是连睡觉都成困难了。”
江大贵一点儿也不妥协,还在苦口婆心地劝:“养子不教父之过啊。”
江福贵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教?我不是没教过,小时候看他喜欢偷个黄瓜南瓜的,就重重地打过他。他妈那个蠢婆娘只当是我不心疼孩子,还一个劲在旁边说偷瓜不算贼,还说什么八月十五偷瓜是千百年来流传的习俗呢。我想想做孩子的时候确实是那样做过,后来也没成江洋大盗。我的哥啊,我也算尽了力了,算你老弟无能,给得了他的身,管不了他的心啊。我在这里也习惯了,回家守着那几分薄田,还要看娘们的脸色,有时候,我就想杀了那对奸夫**,可是下不了手啊。所以我情愿呆在这里,眼不见为净。哥,你是不知道我心里的苦啊。”
江福贵说得几乎是声泪俱下,江大贵不能不为之动容。再想想二弟的话觉得也有些道理,也就同情起眼前这个弟弟来。他不再说刺激他的话,却在那一瞬间想起老婆刘春梅那娇柔的眼神,还有白白的臂膀,当然还有整个身体,心里不禁就有些担心。不知道他离家这么久了,她会不会想念他呢。都说老夫老妻没什么好牵挂的,可万一闹出个笑话,叫他江大贵的脸往哪儿搁啊。可是他能就此回去吗?不能,路费要一大笔钱不说,这里的工钱还在工头手上,回去了也没有个好营生,彩云的学费还不知道要多少。三年呐,三年的学费他得一分一分地挣,实在不行,还得借债。盼着这三年过去,将来彩云分配个工作,也就有着落了。想到这儿,江大贵就觉得心里好受了许多,自己苦点累点算什么,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这样想着的时候,江大贵也就轻轻地咳嗽了一声,默默地收拾东西,准备上床睡觉去了。一个人只要心里舒坦,做个美梦不在话下。那个晚上,江大贵就梦见了自己的婆娘,还有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围着在他身边,一口一个爹地叫着。最高兴的要数彩苹,她竟然对自己说:“爸爸,我回来了,看,彩苹长大了。”然后出落得像个大姑娘的彩苹就跳起了热情的舞蹈,跳着跳着,竟然一失足,掉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天坑。
都说父女连心,江大贵做这样的梦不是毫无来由的。